第二章:蛊影幢幢
扎倮的帆布包还没跨进竹楼,鼻尖就被辛辣的香气撞了个跟头。火塘上架着的土陶罐咕嘟冒泡,褐色汤汁里翻涌着切成小块的生肉,酸木瓜的果香混着野椒的呛味,熏得他眼眶发紧。
“远方来的学者,尝尝我们的‘剁生’。”村长岩二用竹片戳起块带血的牛肉,油渍顺着布满老茧的手指滴进火塘,溅起细小的爆响。拉祜族传统里,招待贵客的剁生必须现杀现拌,生猪血混着香料在陶碗里颤巍巍的,表面还撒着层细碎的蚂蚁卵。
扎倮的手指在裤缝上掐出月牙印——他当然知道“剁生”是拉祜族最高礼节,却也记得省厅档案里那起因生肉寄生虫引发的集体中毒案。余光扫见娜依从里屋出来,白大褂领口沾着片可疑的茶渍,他忽然咧嘴笑了:“谢啦岩二哥,不过我这胃去年在佤寨闹过蛔虫,见不得太‘鲜活’的东西。”
村民们发出善意的哄笑,岩二拍着大腿直抹泪:“瞧瞧这细皮嫩肉的,比寨里的小媳妇还金贵!”阿朵蹲在火塘边搅茶汤,忽然抬头盯着扎倮的脖子,指尖在膝盖上快速比划出几个弧度——正是昨晚他在神林捡到的蛇皮形状。
午后的太阳把吊脚楼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魔巴的竹楼里飘出刺鼻的艾草味。扎倮掀开绘着葫芦图腾的布帘,正看见老人把羊肝放在火上炙烤,焦黑的纹路在火光中扭曲,像极了岩三尸体下的符文。
“羊肝卜问凶,裂痕如刀则血光至。”老魔巴突然转头,浑浊的眼球映着跳动的火焰,“二十年前你娘死时,羊肝上也有三道交叉的裂纹。”他枯瘦的手指划过羊肝上的焦痕,正是“厄萨之怒”的形状。
扎倮的后背绷紧了。当年母亲死在神林边缘,尸体同样被摆成“逆神者”姿势,父亲因此被逐出村寨。他盯着老魔巴腕上的骨镯——那是只有世袭魔巴才能佩戴的“猎神之骨”,突然注意到老人袖口露出半截针孔,周围皮肤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色。
“娜依医生的安神茶,喝过的人最近都睡得特别沉?”他突然转换话题,视线扫过墙角堆着的十几个陶碗,碗底都印着相同的菊花纹。老魔巴的动作顿了顿,骨镯碰在火塘沿上发出清响:“山风太凉,年轻人总说头疼。”
黄昏时分,扎倮蹲在娜依的诊所外,看她用竹筒往玻璃瓶里倒深绿色液体。月光漫过她腕间的银镯,刻着的不是常见的葫芦纹,而是串极小的英文字母“GREEN-GENE”——跨国生物公司“绿源基因”的标志。
“扎倮大哥?”阿朵的突然出现惊得他差点摔进排水沟。少女塞给他片晒干的辣木籽,又指着诊所窗户比划出喝茶的动作,突然皱起鼻子模仿他白天被辣到的样子,嘴角扬起调皮的弧度。
“小妮子笑话人?”扎倮作势要抢她手里的芦笙,指尖却触到笙管内侧的刻痕——三横一竖,正是拉祜族“刻木记事”里代表“危险”的符号。阿朵突然收起笑意,对着神林方向连吹三声短调,正是《播种调》里“虫害侵袭”的段落。
深夜的火塘会议被暴雨打断。七八个村民围坐着,都说最近喝了娜依的茶后,总梦见神林里有发光的眼睛。扎倮的笔记本上记着死者名单:岩三、村东头的猎人木嘎、守茶林的老波——全都是反对开发神林的人。
“木嘎死的那晚,我听见他竹楼里有芦笙响。”岩二突然开口,酒气混着雨声在屋里打转,“可他娘说,木嘎的芦笙早就在猎神祭上献给山神了。”
扎倮的笔在“芦笙”二字上画了个圈。他想起阿朵白天的舞蹈,裙摆扬起时露出的脚踝上,新纹了片茶树叶子——和岩三背篓里那截断枝上的叶脉一模一样。
诊所里,娜依从冰箱底层拿出个金属盒。培养皿里的茶树细胞已经停止凋亡,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半透明的菌丝,正以诡异的速度吞噬着细胞壁。她摸着银镯上的字母,想起千里之外的儿童医院,女儿病房里的监护仪发出的滴答声,和眼前显微镜里细胞分裂的频率,竟意外地同步。
窗外传来三声犬吠,是老魔巴“羊肝卜”时定下的凶兆时间。娜依忽然听见竹楼后方传来瓦片轻响,当她握着手术刀冲出去时,只看见阿朵的背影消失在神林边缘,手里举着支正在滴血的芦笙——笙管上的刻痕,分明是串基因序列的拉祜文转写。
暴雨冲刷着神林的腐叶,扎倮蹲在岩三坠亡的古茶树下,指尖抠下块树皮。树皮下埋着半截注射器,针头残留的液体散发着苦杏仁味——和岩三尸体上的毒药,还有老魔巴袖口的青斑,同属“白菊花”提炼的神经毒素。
当他起身时,发现阿朵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正用芦笙在泥地上画出个歪扭的“十”字。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神林深处有几点幽蓝的光在晃动,像极了老魔巴羊肝上的裂纹,更像三年前那个雨夜,母亲死亡现场留下的神秘光斑。
山风带来诊所方向的惊叫,扎倮的心猛地揪紧——这次,该不会是娜依出事了?可当他冲进诊所时,却看见娜依正对着显微镜冷笑,载玻片上的菌丝突然开始剧烈蠕动,在灯光下形成个清晰的葫芦形状,像极了他颈后的刺青,更像《牡帕密帕》里记载的,厄萨神创造人类时的第一个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