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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要出行,景子璎终于决定去见暗牢里的秦枫明。

前日景帝特意提点自己,此刻怕是早已安排人手监视着,他躲不掉的。从去苍梧到回京,接二连三的发生了许多事,景子璎早想来看看却总是寻不到好时机。

斑驳的火光在青砖甬道投下扭曲的影子,狱卒靴底碾过湿滑的苔藓,铁链拖拽声惊起成群的老鼠。景子璎熟络的跟着他穿过三道包铜木门,每过一重,霉烂的腐气就浓重三分,直到铁锈味在舌尖炸开,八根青铜锁链从藻井垂下,末端铁钩穿透秦枫明的琵琶骨。他像破败的纸鸢悬在半空,脚尖堪堪点着地面上浑浊的一摊血污。石壁上新新旧旧的抓痕叠了七层,最底下那层指甲缝里还嵌着青灰色的墙泥。

“殿下许久未来,这是个硬骨头我们又琢磨出些新玩法。”刘三吉踢开脚边半截断指,火光扫过墙角烙铁。暗红锈迹里探出五根肿胀的指头,刑具缝隙还在往下滴着粉色的血水。

灯映得烙铁发红也映衬着秦枫明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血珠坠地时绽开的声响,竟比烙铁烫肉的滋滋声更清晰。

这才惊觉满脸都是冷汗,刘三吉拿出钥匙将挂着的秦枫明放下来。

“别装死!”又是一脚。

喉间涌出的血沫在稻草堆上像画出一个个符咒,许久秦枫明就像是最后一口气终于吐出时,景子璎看见他腿间暗红色的血污。

“怎么回事?”

“回殿下是‘蚕室’之刑。”

“是陛下的意思,之后是要把人带到宫里去的。”小个子狱卒终于逮到机会,他见英王一脸不明所以忙解释道:“就是宫刑,‘蚕室’之名源于行刑后需在密不透风的地窖静养百日,如同春蚕吐丝作茧而得名。”神情很是得意。

“说来也怪,陛下找来的掌刀应该很有手艺,草木灰、石灰粉也都用了怎么还一直出血? ”

景子璎脑内嗡嗡乱响,再也听不见几人的话。他以前读过一篇闲书,说的是司马迁受腐刑那日,未央宫地砖浸了三层香灰。太医用烙铁止血时,他咬碎的牙混着血沫喷在《史记》残卷上,竹简纹路里至今留着月牙状凹痕……

景烨已经不仅仅满足于折磨秦枫明的身体了,他要把人弄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墙里,磋磨秦枫明的心,揉碎他所有的傲气和风骨,彻底化作沟渠里的污泥。

“都给我出去!”

“殿下…这……”

“怎么,本王几个月不来,过两日又要离京,今日还不能好好乐呵一回?”他收起心疼,只将愤怒全数露出。

几人见识过英王的暴虐哪里还敢违抗,自觉的退到牢房外。拉开的这一段距离仍旧可将牢房内的情况尽收眼底,只是里面的声音他们听不清晰。

“起来,别装死!”景子璎看似粗暴的将人拖拽到墙角,靠着冰冷的石墙秦枫明勉强维持了坐着的姿态。

“璎儿!”此刻他双眼已经完全失明,耳力也不济,从一众杂乱的耳鸣声中秦枫明辨出了秦子璎的声音。

“是我。”

听到久违的声音,秦枫明满是血污的脸上突然咧开嘴,溃烂的牙龈间涌出黑血,像具被暴雨泡胀的尸首浮出水面。扭曲的颧骨把皮肤顶出尖角,那道裂痕从耳根斜劈到下巴——或许该称之为笑容,如果忽略他右眼眶里白雾蒙着的眼珠。

这笑容也太难看了!

但此刻,那些疼痛似乎突然成了别人的事。秦枫明仰头好像望着刑房外漏下的皎洁月光,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粘着血污舌头舔过干裂的唇终于给那唇上带来一丝‘血色’。

血痂在笑容绽开时簌簌掉落,露出底下粉色的新肉。那些溃烂的疮口此刻竟像千只咧开的嘴,跟着主人一同发笑。

当笑容攀爬到最扭曲的顶峰,他猛地昂起被铁链锁住的脖颈,喉结在光下突突跳动,仿佛有只蛾子要从皮下钻出来。油灯‘啪’地爆出灯花,子璎看见他白雾般的瞳孔里腾起的幽蓝火焰——那是将死之人特有的回光。

景子璎掐住他的脖颈,把秦枫明按在墙上,然后伏在他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问“你要做什么!”

“帮帮我吧。”

“你再说一次!”

“你个孬种,有本事就杀了我呀!”秦枫明竭力大吼,这次却是牢门外的狱卒都听得见了。

曾经能挥动八十斤陌刀的手,此刻正抠着青砖缝隙里的骨渣。

手指扫过父亲溃烂的脚踝,才发现对方十个脚趾甲盖全变成了青紫色,暗牢顶部的灯漏下昏黄的光来,照着秦枫明左胸尚未结痂的烙铁印,那是景帝特赐的‘忠’字,此刻正随着溃烂的皮肉翻卷,露出底下森白的肋骨。

秦枫明突然暴起用额头撞向儿子腰间,景子璎本能地后退半步,门外的人见状推门就要进来,却被景子璎喝止“你们是觉得本王收拾不了他?需要你们多事!”

“不敢…不敢…”

“只要本王没叫你们就都不准进来…违命者后果自负!”说完,他重新回到墙角,蹲在秦枫明面前。

仿佛就要听见子时的更鼓,秦枫明浑身筋肉突然绷直,他在这炼狱里熬了太久,久到多一日也不想忍耐了。死前能再听到秦子璎的声音,他已经很满足了。

“阿爹!你不要…”他想救秦枫明,筹划多年,认贼作父,就是为了有一日可以将人带离这死牢。只要逃出去找一个景帝找不到的地方,秦枫明就能好好生活。“您等我……”他突然就劝不下去了,那些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的话被一次次证实无用,他要如何安慰眼前已经支离破碎的人。

“他不准我死……想拿我来要挟你……所以只能麻烦你了。”他靠着信念吊着一口气,此刻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损耗。景帝让人吊着他的性命,就是为了日复一日的折辱他。

景子璎想问为什么是自己,可他终于问不出声,不是他秦枫明还能向谁求死。“你一直知道对不对?”

秦枫明很轻的点了点头:“没有一个父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你是我……我与汐悦的孩子。”

“可为什么……”想起儿时那些冷漠想起与秦昱清在时的强烈对比,景子璎看过母亲留下的书信知道自己不是景烨亲子,可秦枫明的态度也一度让他怀疑,他甚至以为顾汐悦还有其他爱人,自己是他们的孩子。

“我恨你……你才能活……”

景烨一直以为子璎是他的骨肉所以悉心照顾关怀备至,只要秦枫明对他泄露出一丝关切,以景烨多疑的性子必然会起疑。所以秦枫明演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对秦子璎狠心了一辈子…可苛待和活命这两者太好选择,他只能当个被妻子背叛却因情夫是当今天子而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无用丈夫,当个把所有怨恨不满都发泄到无辜幼子身上的卑鄙之人。

“无论为何,这一世终究是我薄待了你……对不起,我的小子璎……”干涸的眼底流出血泪。迟到了近二十年的歉意终于出口“他关着我就是要试你……爹爹不想成为你的绊脚石……”

当骨笛短刃刺入心口时,这具残破身躯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死死攥住刃锋转了半圈——是军中处决叛徒的标准手法。

血倒流回少年掌心,温热如二十年前父亲抱他时的体温。秦枫明最后冲他笑了笑口型微张,像在说“谢谢”。

枯枝般的手将景子璎脊背环抱,这是他第一次抱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地牢里传来锁链坠地的闷响,景子璎拔出利刃又在那身体上扎了数刀“你再说一句!你说啊!本王让你说!”对着那温度流逝的身体疯狂吼叫,明知不再会有人回应了。

刘三吉等人终于发现不对,进来时景子璎还在踹着地上的人。“殿下消消气!”几人合力拉开景子璎,又端了茶水伺候到椅子上坐好。

小个子狱卒探了鼻息,圆目瞪出唇齿微张,又摸上手腕脉搏,原本红润的脸色终于彻底白了。

“完了!全完了!”

他们奉命折磨秦枫明,却也被要求“绝不能弄死!”每次濒死都会喂下续命汤药再请大夫诊治。这些年一直这样从来没出过纰漏。天知道今日哪路神仙没开眼,竟放了这混世魔王进来。他英王弄出的人命,却要哥几个偿还。

年长些的狱卒连滚带爬奔向三重门后回禀。也不管地上脏污小个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嚎起来;刘三吉最惜命,跪在景子璎身前一个劲磕头“求殿下救救我!”

……

景烨赶来时,秦枫明的身体已没了温度,景子璎坐在木椅上恶狠狠的瞪着那一地烂肉,他握着短刃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颤抖,仿佛那人只要还有半点生机他都会再冲上去捅几刀。

“怎么会搞成这样。”景帝握住景子璎的手想把刀拿走,却被小狼眼底的凶恶吓了一跳。

眼角唇边还挂着喷溅出的血污,像一串刺目的朱砂痣,衬得他面色更白皙了。

“看着朕!”景帝压抑着不满,他的儿子们近来总是这样那样的坏了自己的计划。

双瞳慢慢找回光彩,景子璎像才从一场幻梦中抽离出来。“见过父皇!”他起身后拿了帕子将短刃擦干净后收回骨笛内,手上的血却怎么也干不干净。

他愤怒的揉搓,将满布血迹的十指搓得更红,最后服气般扔了帕子。

“好端端的怎么弄死了?”景帝冷眼看着景子璎的动作,此刻又问。

秦子璎却像赌气般咬着唇不说话。

“朕问你话呢!”帝王威压吓跪所有侍从。

“儿臣不想说。”

“朕要你说!”

父子二人怒目相对,目光所及之处仿若能激起噼啪火星,可把草芥般的狱卒吓破了胆。

最后是景子璎先败下阵来,他眉头紧锁鼻息滚烫,胸口起伏着像喷薄而出,又像极力压制:“父皇确定要我说吗?”话语里都是赌气和倔强。

“说!”

“好,我看我敢说,旁人敢不敢听!”他瞪了眼跪着的狱卒宫人,显然是‘发善心’给他们最后逃离的机会。他们都不敢想自己要是不走会听见什么惊天骇人的皇家迷信,那时候自己还怎么能活。几人齐齐望向景烨,求帝王恻隐大赦众人。

“说!”景烨拿出最后一丝耐心,即使偏爱景子璎,也不容许他对自己有半分忤逆。

“好,我说!那就都来听听……”他忽而笑了,讥讽的笑痕如寒刃出鞘,在烛影摇红中泠泠泻下。景子璎广袖垂落如玄鹤敛翼,唇锋斜挑,似锈刃出鞘三分,另侧却如封冻寒潭,纹丝不动。半阖明目里凝着千年雪窟的幽光,眼尾不染半分笑纹,倒映着颤动的烛芯,恍若将秦枫明的一缕残魂摄进冰鉴之中。

颧骨生硬堆起的弧度,恰似傀儡戏里吊着银丝的木偶,玉色面皮下浮着青瓷开片般的细纹。鼻翼轻翕间漏出一声鹤唳似的轻嗤,舌尖抵着贝齿游走半圈,下颌微昂便划出寒江孤月般的倨傲。青玉扳指缓捻袖缘的动作里,忽有半声噙着梅芯冷香的轻笑,混着鹤氅间沉水香屑,在满室寂静中裂帛般游丝吐露。

那笑悬在唇畔三寸便凝住,恰似残烛将烬时爆开的灯花。他好像故意坏心肠的要将答案缓缓送出,看跪着的一地奴才脊背上都渗出冷汗。

而唇角讥诮的钩月早已化作淬鸩银针,钉入景烨的引以为傲的皇权威慑里。

“他骂我母亲不守妇道与人私通生下我这个野种;骂您身为天子却荒淫无度惦记臣子新妇;骂您已强权胁迫我母亲委身,又在得手后始乱终弃不肯迎娶……”他唇角仍悬着讥讽的弯钩,裹挟着二十载陈年旧事,在眼波深处撞出裂帛般的回响。“我的父皇,您觉得他都这般说了,儿臣难道杀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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