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进门时看见一地的棋子,感觉天塌了。
“回来了?”楼双信很平静地说,“给我吧,我来煎药。”
塔伦看着滚落的棋,闻言有些诧异,“我以为我们已经谈崩了。”
“是啊。”
“那你为什么......”
\"两码事。\"楼双信简单整理了一下东西,“这次我是来看诊的,我答应了路德维希,跟你没关系。”
塔伦垂眸,“是吗。”
路德维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刚想开口,楼双信突然又说,“但这单做完我不接了,你自己找别的虫看吧,反正会古东极医学的不止我一个,拿着我的方子找他们改去。”
路德维希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病房里放不了炭火,星际也用不着原始的加热方式,其实加热也有讲究,但楼双信现在不高兴,那就没什么好讲究的。
楼双信已经研究过目前星际存在的有关中医的材料和药草了,基础的东西倒还是有的,药炉子温吞吞地热着,楼双信摆摆手,“路德维希,你过来看。”
路德维希看了一眼塔伦,又凑过去。
“先煎这个,大概煮半个小时你再取一点......”楼双信絮絮叨叨的给路德维希交代,后者怕记不住,一边听一边录。
塔伦只是在背后看着他们,机器虫已经把棋盘和棋子收起来了。
或许他的身体还是有救的,但是塔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没有一丝血色。
不重要。他告诉自己,他的命不重要。
塔伦轻声说,“楼阁下,你如今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
路德维希打断他,“塔伦!”
他们都已经入局,现在不论愿不愿意,都只能把这盘棋下下去。坎贝尔家无法置身事外,楼双信也已经走进核心,他们谁都逃不掉。
房间里已经开始弥漫开一股清苦的药味,楼双信正在纸上标明每种药材的具体用量,仿佛没听见塔伦的话一样,接着说,“这是基础药方,你自己看着加减,要是半夜他气喘睡不好,下一周就加蛤蚧尾一对;若是后半夜盗汗严重,就......”
\"楼阁下。\"塔伦加重了声音,连带着咳嗽了两声,有一种莫名的执拗,“帝国需要一个不一样的领导者......在这么多年里,你是唯一的变数。你究竟是什么?”
这句话问的很有意思,楼双信开始正眼瞧他了。
“我只是一只雄虫啊。”楼双信说,“你希望我是什么东西?”
“卡尔文太过柔软了。”塔伦盯着他,“你这么危险的存在,为什么能让他放心留在身边?”
楼双信笔没停,也没有回头,“等我写完这两笔的。”
塔伦点了点轮椅扶手上的按钮,突然一股不知名的波动射出,笔直从中心击碎了砂锅,沸腾的药水飞溅出来,洒落在楼双信和路德维希的身上,也打湿了那张写满药方的纸。
路德维希怔愣了两秒,然后慌乱地起身,“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塔伦说,“我活不长了,我知道,我不在乎。卡尔文控制不了他,也不够狠心,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虫要是有了异心会让帝国走向何方。”
楼双信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打湿的西装,还散发着药物的苦味。他问,“好吧。你希望帝国是什么样?”
“卡尔文会是一个好虫皇。”塔伦微笑着说,“我会帮助他揭露皇室所有的罪行,把一切推翻重来。”
楼双信问,“所以我碍着你什么了?”
塔伦说,“你很聪明,应该也清楚。”
是啊,他和别的虫不一样,游走于所有秩序之外,他知道的太多,又无法被操控,没有虫知道他会干什么。
有才能却不够忠诚远比庸才更致命,而塔伦恰恰是一个完全的保守派,他习惯于安排好所有的剧本去达成他梦中的那个未来,为此谁都不重要。
楼双信起身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苍白的脸,叹了口气,说,“你太年轻了。你才见过几个虫?就开始想要控制一切?”
怎么就这么狂呢,楼双信想不明白。
“你见过真正的战场吗?”楼双信俯身,两只手抵着他的轮椅扶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上的中药味熏得塔伦皱眉头,“来不及收尸,尸体都堆在土坑里,整片土地都是深红色的。
见过政治变革吗,嗯?有些虫死在皇帝面前,有些虫为了皇帝而死,一个决策背后是千百个棋局,每一个角色的一点想法都会改变历史的走向。
你才见过多少东西?走出过病房几次?就开始设想一个帝国的未来,妄图安排一整个时代的走向?是谁把你教得这么自信?”
塔伦被他的眼睛盯着,感到自己无端开始流冷汗。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机关算尽了,事实上他一直都是皇室里最聪明的,他冷眼看着卡尔文和卡特的斗争,一手促成了虫皇的重病,在看到卡尔文的价值后又开始推波助澜。
在他眼里政治就是牺牲与算计的游戏,他多年来都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只是想改变他所憎恨的、让所有虫都痛苦的这个帝国,为什么不行?
“你真的是想改变帝国吗?”楼双信轻声说,仿佛慈爱的长辈一样伸手将他的头发别到耳后,“还是说你只是为自己感到不甘心?
掌握一切会让你感受到存在的价值,帮仁慈的帝王清君侧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一个背负一切的灰色英雄,把自己的身体当儿戏会给你一种自我牺牲的快感。
塔伦,你骗不了我。一个没有走出过病房,没有真正踏上过土地的皇家子弟,你在大谈什么爱国爱民?”
楼双信其实有点生气,并不是为了被怀疑或者别的什么,而是因为自己的衣服被弄脏了。
他都有点不想凶塔伦了,在他看来这个小年轻的小脑袋瓜里设想的一切,就是一出无力感驱使出的荒诞剧。或许塔伦是一个有才能的虫,可惜被禁锢在一具没有用的身体里,慧极必伤,早慧的头脑和衰竭的肉体让他顾影自怜,把自己变成一个空洞的英雄。
塔伦睁大了眼,想要反驳他,却又说不出话。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没错的,但现在却无法开口,甚至不敢看楼双信的眼睛。
他只是想改变这一切。他不想看诺卡斯被逼着去成为一个玩物,不想看军雌们枉死,不想看卡特那样愚蠢的虫不费吹灰之力享受着帝国,不想这个帝国成为权贵们的玩具,他做错了吗?
为此他要铲除一切不稳定因素,让卡尔文安安稳稳地成为王,他做错了吗?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没有错的,但面对楼双信,他却第一次感到如此混乱。
“你看得清虫的欲望吗?”楼双信感觉到他在闪躲,伸手掐住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对视,“你见过的阴谋诡计不过那几样,狡兔死走狗烹的做法又是从哪本书或者哪位雌父那里学来的?
你的出发点和目的地都多么正义啊,可是你真的知道欲望如何驱动虫,每个群体又需要什么吗?卡尔文想要的是什么,路德维希想要的是什么,不同阶级的雄虫雌虫都想要什么,如何寻找到一切的平衡点,如何纵横捭阖制衡各方,你都想清楚了?
还是你只盯着最有名的几只虫看,觉得你们就是时代的主角了?”
塔伦感到心惊,没有虫会对他说这些话,他也不在乎,呼风唤雨是上位者的本能,他们习惯于把一切都当做一盘棋。
楼双信收回手,看着他被掐红的下巴,冷笑了一声,“幼稚的救世主。”
塔伦呼吸急促,本能地感到恼怒,一种被剥开外皮的羞辱感让他无法面对,他希望他没错,不然他这些年都是为了什么?
于是他猛地一捶轮椅,武器设备再度被激活,虫族的热武器尤其是射线类几乎都是光速的射速,直直朝楼双信射去。
路德维希瞳孔一缩,他分明看到楼双信笑了,好像早就知道会被攻击,但仍然没有躲。
他冲过去抓住塔伦两只手,“你干什么?!”
楼双信看见自己的腹部开始流血,好像是贯穿伤,疼痛慢慢才蔓延开,他走了两步,然后跌坐在地上,温热的血顺着喉管涌上来,开始往嘴角外淌。
“嘿嘿。”楼双信笑了两声,手捂着腹部,血不要命的往外流,“你猜,卡尔文和路德维希会为了你的冲动付出什么?”
塔伦看着楼双信黑洞一般的瞳孔,血腥味和药味都很难闻,但那双凤眼里满是让他胆寒的狂乱。
一步烂棋,塔伦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