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
寅时刚过,紫石街的薄雾里便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
潘金莲披着杏红衫子,倚着门框给武大郎系汗巾。
她葱管似的指甲在晨色里泛着珍珠似的光,偏生系得潦草,倒像给犯人挂牌子。
\"早些回来。\"
她声音黏着未醒的睡意。
\"昨日王婆说,西街新来了个卖杭州胭脂的...\"
话未说完,指尖一松,汗巾\"啪\"地打在武大郎鼻梁上。
武大郎也不恼,矮墩墩的身子往扁担下一钻,活像只背了壳的乌龟。
笼屉里的炊饼还温着,白汽从缝里钻出来,缠上潘金莲未梳的散发。
“娘子若是喜欢,取钱去买些便是,莫要问我的意见。不过,自打花兄弟去了京城后,你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买过这些东西了。”
武大郎的话,似在晨雾里划开了一道口子。
潘金莲闻言,顿时怔住。胸口微微一颤,似被什么东西扎了一般。
武大郎说完后,也不等她回话,扭头便消失在街头的拐角。
“炊饼,热乎乎的炊饼。”
留下潘金莲楞在原地,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武大郎的脚步声渐渐消融在雾里,那声\"炊饼\"的尾音像钩子,扯得潘金莲心口发疼。
她突然抬手,将汗巾狠狠掷在地上——巾角正盖住一只路过的蚂蚁,在青石板上微微颤动。
茶坊二楼传来\"吱呀\"开窗声。
王婆探出半张皱脸,手里团扇摇得殷勤。
\"娘子起得早啊...\"
话音未落,就见潘金莲已一脚踩上汗巾,绣鞋底碾着那只挣扎的蚂蚁转了三圈。
“去…死…吧…花…子…游。”
潘金莲每碾一下,牙齿中便发出一声恨意。
听到王婆与自己打招呼,却连理都没有理她,转身便回了房间。
扣上板搭门后,她便独自上了楼。
刚到二楼卧房,便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下便扑倒在床上不停的啜泣起来。
“死子游,臭子游,你走了几个月,竟然连一封信都不给奴家寄来…呜,你可知,我有多想你吗?呜…”
远处,忽闻几声喜鹊轻叫,可潘金莲却并未有丝毫在意。
清风街,花府。
自打花子虚废了后,李瓶儿对他便更是没了兴趣,只有每每想起花子游时才能偶有所感。
卯时,喜鹊的叫声穿过花府的重重帘幕,惊动了李瓶儿指尖的绣花针。
银针在绷紧的绢布上顿了顿,恰停在未绣完的鸳鸯眼珠处——那鸳鸯的羽色,与花子游离京那日穿的湖蓝直裰一模一样。
\"唉...\"
她忽然轻叹一声,思绪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正在她暗自出神之时,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咳。
“你在绣什么呢?”
花子虚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冷冷响起。
吓得李瓶儿猛然一惊,急忙把手中的绢布藏于身后。
“身后藏的什么?拿来。”
花子虚的声音像把钝刀,生生劈进李瓶儿的耳膜。她下意识将绣绷往袖笼里塞,绢角却勾住了案几上的茶盏——
\"哗啦\"一声,雨过天青瓷碎成三瓣,茶汤泼在花子虚新做的藕荷色袍角,洇出大片褐痕。
\"贱人!\"
花子虚一把攥住她手腕。
他枯瘦的手指陷进李瓶儿雪肤里,青白指节凸起如坟包。
绣绷\"咚\"地砸在地上,未完工的鸳鸯浸在茶渍中,蓝丝线渐渐发黑。
李瓶儿忽然不抖了。
她盯着地上那片狼藉,想起去年中秋她第一次见花子游时,他那俊美的脸庞,也是惊得她碎了茶盏...
她,忽然笑了。
\"笑什么?\"
花子虚另一只手已掐住她脖子。
他呼出的气带着药渣的酸苦,喷在李瓶儿骤然惨白的脸上。
\"心里整日想着其他男人,当我是死人不成?\"
窗外喜鹊扑棱棱飞走,廊下画眉鸟在鎏金笼里尖声学舌。
\"子游!子游!\"
花子虚浑身一颤,突然松开手剧烈咳嗽起来。李瓶儿趁机挣开,绣鞋正踩中那只茶盏碎片——锋利的瓷缘割破锦缎,在她足底拉出一道血线。
\"老爷小心气坏身子。\"
她退到博古架旁,染血的足印在青砖地上开成红梅。
指尖摸到个冰凉的物件,那形状似是个簪子,她急忙握在手心,朝着花子虚讥讽道。
\"横竖...您也做不成真男人,不如…\"
花子虚的咳声戛然而止。
“贱人,你说什么?”
花子虚的喉咙里滚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蜡黄的脸皮突然涨成猪肝色。
他抓起案上的药罐砸过来,李瓶儿侧身一躲,药罐\"砰\"地在博古架上炸开,当归黄芪的碎末纷纷扬扬落满她云鬓。
\"我说——\"
李瓶儿将玉簪尖抵在自己咽喉,簪头垂下的珍珠串簌簌乱颤。
\"您连这簪子都不如!\"
她突然轻笑,眼尾扫过窗外一掠而过的鸦青色衣角。
\"至少...它还能让我快活。\"
花子虚的瞳孔骤然收缩,一口憋在胸口的老血猛然喷出。
“咚…”的一声。
紧接着,花子虚便气急攻心倒了下去。
他的身体在落地时,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李瓶儿看着倒在地上花子虚,眼神中闪过一丝鄙夷。
“废物…”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迎春的声音。
“夫人,夫人,外面有可多人在街上游行呢,听说是有一位‘打虎英雄’除了那景阳冈上的大虫。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听到迎春的笑声,李瓶儿立马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孔。
“好的,迎春你稍等一下,我马上便来。”
在路过花子虚的身体时,李瓶儿又忍不住轻轻踢了他一脚。
“没用的东西…”
出了门后,李瓶儿一看到迎春便急忙拉上了对方的手。
“走,咱们去街上看热闹去。”
紫石街…
原本在卧房低声啜泣的潘金莲,忽听到街外有稀稀拉拉的脚步声经过,同时还有人们声音里夹杂着兴奋的议论声。
“快快快…快去看看那‘打虎英雄’到底是何模样,据说是还是位相貌堂堂的俊俏后生呢。”
潘金莲猛地从锦被里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她赤着脚奔到窗前,\"哗\"地推开雕花窗棂——晨风卷着人群的喧嚷扑进来,吹散了她鬓角一缕散发。
\"打虎英雄?\"
她喃喃重复着,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窗框上刮出几道红痕。
楼下经过的两个妇人正说得兴起。
\"听说那英雄身长八尺,一拳就打碎了猛虎的天灵盖...\"
潘金莲突然\"砰\"地合上窗。
铜镜里映出她哭红的眼,倒像是抹了胭脂。她抓起梳篦狠狠刮了几下青丝,发丝缠在齿缝里,像极了那日花子游离开时,被她拽落的荷包穗子。
\"俊俏后生?\"
她对着镜子冷笑,指尖却不由自主抚上锁骨处——那里还留着去岁端阳,花子游醉酒时咬出的浅疤。
妆奁最底层压着封没寄出的信,墨迹被泪水晕开处写着\"枕前发尽千般愿...\"
突然,街心传来一阵骚动。
潘金莲倏地转身,杏红衫子勾倒了案上的胆瓶,\"啪\"地碎在地上。
她顾不得收拾,扑到窗前再度推开窗…
只见得楼下,李瓶儿与迎春携手恰巧从楼下经过。
此时,两人脸上带着都各自带着微笑。
潘金莲经常去花府打听,自然认得她俩,见她们如此高兴,她不禁心中一颤。
“莫非…是那个‘冤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