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头葬礼那天下着冻雨,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铅板压着,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灵堂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这天气,人们穿着黑色的丧服,面色凝重。灵堂的音箱像是故意捣乱似的,突然卡壳,反复唱着“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歌声在这阴沉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敲在人们的心上。我攥着摔裂屏幕的手机,雨水顺着指缝滑落,打湿了手机屏幕,看未接来电里“周淼淼”三个字在雨水中晕开,像极了二十年前她钢笔漏水弄脏的毕业纪念册。
那年,阳光总是毫无保留地洒进教室,周淼淼就坐在我斜后方。她的马尾辫像个调皮的小精灵,总在不经意间扫到我课桌上的《当代歌坛》。那时候,她就是个爱音乐的女孩,小小的随身听里藏着她大大的音乐世界。教导主任没收她walkman时,磁带还在转着张雨生的《大海》。“帮我记笔记啊”,她踹我椅子那脚力道,跟幼儿园抢秋千时一模一样,带着熟悉的亲昵。我回过头,看着她嘟着嘴的模样,数着她睫毛在阳光里的颤动,假装没发现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那被没收的不仅仅是一个随身听,更是她一段快乐的时光。
殡仪馆的空调嗡嗡作响,喷出的白雾像一层轻纱,弥漫在空气中。她丈夫递来的热茶烫得我指节发疼,可我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愣愣地看着那杯茶,思绪飘到了远方。手机相册自动跳出去年同学会合影,我们站在拆了一半的旧校舍前,背后是那些承载着我们青春记忆的斑驳墙壁。她戴着我送的珍珠发夹,笑容灿烂,就像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那晚KtV里不知谁点了《大海》,熟悉的旋律响起,她突然抓起羽绒服冲出去,动作之迅速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我坐在那里,听着“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的歌词,看着啤酒瓶上凝结的水珠,一颗一颗,仿佛在数着我们逝去的青春岁月。
我摸到口袋里皱巴巴的租赁合同,明天就要搬离筒子楼了。这个住了多年的地方,有着我太多的回忆,如今却要告别。回到房间,看着满地的纸箱,我开始收拾东西。纸箱最底下的铁皮盒咔嗒作响,打开一看,1997年她塞给我的生日贺卡还粘着泡泡糖,透明胶带下藏着半块心形橡皮。当年她爸调到深圳分厂,我在火车站追着绿皮车狂奔,一边跑一边喊着她的名字。火车渐渐加速,她贴在车窗上的脸被蒸汽模糊成水彩画,那画面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盘翻录的磁带A面最后,有她跑调的清唱:“是不是到了四十岁,才会明白什么是爱”。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她唱得好笑,却未曾真正理解其中的含义。
楼下收废品的三轮车铃铛响了三遍,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我抱着装满磁带的纸箱下楼,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在告别一段过去。穿校服的女孩正在旧货摊前试cd机,阳光洒在她身上,映出青春的活力。突然,随身听外放出《大海》的副歌,那熟悉的旋律让我的心猛地一紧。她惊慌拍打机器的样子,让巷子口积水的反光变得锋利。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周淼淼蹲在修表铺门口,白球鞋沾着泥点,把我送她的盗版磁带往石阶上磕:“怎么又绞带了呀”。那时的我们,总是为了这些小小的事情而烦恼,却不知这些琐碎的片段,日后会成为最珍贵的回忆。
收废品的老汉扯出磁带里的棕色长条,粗糙的手指划过磁带,说现在年轻人都不听这些了。塑料盒落地时迸出张字条,我捡起一看,她圆滚滚的字体爬满修正液涂改的痕迹:“陈向阳大笨蛋!其实我想说...”后半句被雨水洇成了蓝墨水渍,像那年她在我课桌上画的笑脸。看着这张字条,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不知道她当时到底想说什么。
公交站广告屏正在推广怀旧金曲演唱会,AI合成的张雨生全息影像唱着“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那逼真的影像,那熟悉的歌声,却让我感觉无比陌生。我转身时撞到穿校服的女孩,她耳机里漏出的旋律让我在三月寒风里突然出汗。那女孩慌忙捡起摔落的mp3,屏幕定格在《大海》的歌词界面,锁屏照片是她和男生在摩天轮前的自拍,笑容里满是幸福。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我们,那些年少轻狂、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摸到手机通讯录里“淼淼”的号码,手指轻轻划过屏幕,犹豫着要不要拨通。上次通话记录停在五年前她女儿百日宴。当时背景声里有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她说“老同学什么时候结婚啊”,我望着婚纱照里她头发盘起的样子,突然发现我们认识三十八年,从来没人说过喜欢。这么多年,我们就像两条看似平行却又偶尔交错的线,始终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藏在心底的话。
十字路口的红灯倒计时像心跳监护仪,一下一下,揪着我的心。对面商场外墙的巨幅广告突然切换,虚拟偶像穿着我们当年的校服唱新版《大海》。全息花瓣飘过“2045经典重生”的标语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磁带倒带的吱呀声。我回过头,看到穿绛红色棉袄的老太太在翻捡废品堆,她弯腰时露出的珍珠发夹,在霓虹灯下泛起我送出去时的柔光。那一瞬间,我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青涩的年代,看到了那个扎着马尾辫、戴着珍珠发夹的周淼淼。
我缓缓走过去,老太太抬起头,我们的目光交汇。尽管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淼淼。”我轻声叫出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她先是一愣,随即眼眶泛红,嘴角微微上扬:“向阳,好久不见。”
我们坐在街边的长椅上,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她告诉我,这些年她过得还算不错,丈夫很疼爱她,女儿也乖巧懂事。我也跟她分享了我的生活,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打拼,虽然辛苦,但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每次听到《大海》这首歌,我都会想起你。”我鼓起勇气说道。她微微低下头,轻声说:“其实,当年那张字条,我想写的是,我喜欢你。”我的心猛地一颤,这么多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可此时的我们,都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我们聊起了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幼儿园抢秋千、上学时的打闹、毕业时的分别。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被一一打开。原来,这么多年,我们都在彼此的心里,只是错过了太多。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站起身,准备告别。“以后常联系吧。”她说道。我点点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回到家,我找出那盘旧磁带,放进老式的录音机里。熟悉的旋律响起,这一次,我终于听懂了这首歌,听懂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听懂了我们错过的青春和爱情。人这一辈子,最害怕突然把某一首歌听懂了,因为那背后,藏着的是无数的回忆和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