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说生我那会儿,永和五年的洛阳城正刮着黄沙。她躺在掖庭的偏殿里,听着外头宫人们踩在青砖上急促的脚步声,指甲抠进床沿裂开的木头缝里。接生的老嬷嬷往她嘴里塞了块布巾,\"贵人忍忍,这胎位像是要转过来\"。她后来总爱摸着我的头念叨,说我天生就是个犟脾气,非得头朝上倒着往人世里扎。
我那时候还听不懂这些话,只记得娘身上总有股淡淡的药味。她总穿着褪了色的藕荷色襦裙,袖口绣的梅花枝子都脱了线。那些个来送饭食的宦官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连食盒都是哐当一声砸在案几上。有回我伸手去够蒸饼,被滚烫的竹屉烫得直缩手,娘慌忙把我抱到铜盆前冲凉水,眼泪就啪嗒啪嗒砸在我手背上。
建康元年正月的事我记得格外清楚。那天我正蹲在殿门口玩雪,把积雪捏成个小人儿。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闷雷似的脚步声,一抬头就看见乌泱泱的人群往这边涌。打头的宦官捧着黄绫诏书,后头跟着的羽林卫铁甲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子。娘疯了一样从屋里冲出来,发髻都散了半边,死死把我箍在怀里。我听见诏书上说\"皇嗣刘炳,即皇帝位\",娘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我肩膀里。
登基那天卯时三刻就被拽起来。礼官往我身上套的衮服沉得压脖子,十二旒冕冠的玉珠串子老往眼睛里晃。梁太后站在丹墀上冲我笑,可她手上戴的鎏金护甲硌得我手腕生疼。太尉李固捧着传国玉玺跪在阶下,我伸手去够那个亮晶晶的石头,底下跪着的百官突然山呼万岁,吓得我把玉玺摔在御座上,梁太后的脸当时就黑了。
退朝后我躲在宣室殿的屏风后面啃糖饼,听见外头两个黄门在嚼舌头。\"听说大将军把渤海王的使者都扣在驿馆了?可不是么,昨夜里西市又拖出去三具尸首...\"我伸出脑袋想问他们在说谁,那两个阉人却像见了鬼似的扑通跪下,脑门在地上磕得咚咚响。
梁冀第一次单独见我是在二月末。那天我正趴在案几上描红,忽然闻见股腥膻味。抬头就看见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堵在门口,貂裘大氅上还挂着未化的冰碴子。他腰间的环首刀当啷作响,靴子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陛下近日读的什么书啊?\"他说话时露出镶金的门牙,手指捏着我刚写的竹简咯咯响。我闻到他袖口有铁锈味,后来才明白那是人血干涸的气味。
三月初七夜里起了大风。我躺在龙床上数帐顶的流苏,忽听得外头传来哭喊声。守夜的宫女提着宫灯往外张望,火光里映出几个黑影正拖着什么往西边去。第二天小黄门来送早膳时眼睛肿得像桃子,我问起昨夜的事,他扑通跪下直打摆子:\"陛下...慎夫人她...她失足跌进太液池了...\"可我分明记得慎夫人是住在西宫最怕水的人。
清明那天本该去太庙祭祖。卯时初刻就听见外头乱作一团,梁太后身边的崔嬷嬷闯进来给我套素服。宫墙外隐约传来金铁相击的声响,像是有千万只铜盆在地上滚。崔嬷嬷的手在发抖,系衣带的结打了三次都没系上。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李固带着三十多个大臣跪在朱雀门外,求太后还政于天子。午时三刻的日头底下,我看见羽林卫拖着个血葫芦似的人从宫道经过,那人腰间挂的正是李固从不离身的青玉螭纹佩。
转眼到了四月,御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泼辣。我蹲在池子边喂锦鲤,看那些红白相间的影子在水面下挤作一团。梁冀忽然带着几个武弁闯进来,皮靴把落花碾得稀烂。他手里攥着卷帛书,蹲下来时刀鞘戳进泥地里:\"陛下可知豫州闹蝗灾了?\"我摇摇头,他忽然大笑起来,金牙在太阳底下闪着光:\"那些个刁民把蝗虫烤了吃,还编了童谣说什么'梁上蛀虫肥似猪'。\"他说话时手指捏着我后脖颈,力道大得像是要掐断芦苇杆。
五月初五端阳节,宫人们忙着在檐角插艾草。我偷溜到尚食局找蜜粽,正撞见几个小宫女围着铜鼎煮雄黄酒。她们见了我也不怕,有个胆子大的往我额头上抹王字:\"陛下这样活像只小老虎。\"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笑,声音脆生生的像檐角挂着的铃铛。可第二天再去时,那个抹雄黄酒的宫女就不见了,灶台上留着半锅冷了的粽子,水面漂着几片枯艾叶。
夏至那天闷得喘不过气。我在宣室殿练字,汗水把竹简上的墨迹都洇花了。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梁太后身边的崔嬷嬷跌跌撞撞闯进来,发髻上的银簪子都歪了:\"陛下快...快更衣...\"两个宫女抖开玄色朝服往我身上套,我光着脚被架上步辇时,瞥见宫道两侧的羽林卫比平日多出三倍。
崇德殿里跪着个浑身血污的人,梁冀的环首刀正架在他脖子上。我认出来是去年给我讲过《禹贡》的议郎杜乔,他官帽早不知掉哪儿去了,花白胡子被血黏成绺。\"这老匹夫竟敢私通清河王!\"梁冀的刀尖挑开杜乔的衣襟,露出贴身藏着的绢帛。我盯着杜乔翕动的嘴唇,突然想起他教我认地图时说的话:\"江河走势如同掌纹,陛下要记得天下是活着的。\"
梁太后珠帘后的声音冷得像冰:\"皇帝觉得该如何处置?\"我攥着玉圭的手直发抖,杜乔忽然抬头冲我笑,缺了门牙的嘴里涌出血沫子。没等我开口,梁冀的刀已经划出一道弧光。有温热的液体溅在我龙纹靴上,我低头数着鞋面绣的金线,听见梁冀说:\"陛下年幼受惊,送碗安神汤来。\"
那夜我发起高热,梦里全是杜乔缺了牙的笑。太医令来诊脉时说我是\"邪风入体\",其实我知道是那碗褐色的汤药有问题。迷迷糊糊间听见梁太后在屏风外发火:\"让你们看个孩子都看不住...\"有个苍老声音回话:\"李固门生还在冀州活动,不如让渤海王...\"我拼命想睁眼,却像被压在了泰山底下。
七月初,蝉鸣吵得人头疼。我在凉殿里玩九连环,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马蹄声。北宫门的方向腾起烟尘,几个背插红旗的驿卒滚下马鞍。梁冀带着亲兵打马而过,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子。那天夜里西市的狗叫了整宿,第二天宫人们交头接耳说菜市口的血渗进地砖缝里,洗了三遍还能闻见腥味。
中元节放河灯那晚,我偷偷把写满杜乔名字的纸船放进太液池。崔嬷嬷突然从暗处冒出来,枯藤似的手攥住我腕子:\"陛下这是要祭谁?\"纸船被她的灯笼烧着个角,我盯着漂远的火光说:\"祭去年淹死的鲤鱼。\"她松手时在我腕上掐出五道月牙,第二天我案头就多了二十卷《孝经》。
八月十五本该是团圆夜,我却跪在太庙里抄《洪范》。梁冀说我上月顶撞太后犯了\"不孝\",香案上的列祖列宗牌位在烛火里忽明忽暗。守夜的黄门躲在廊下偷吃月饼,我闻着芝麻香肚子直叫唤。后半夜实在熬不住,用供酒的青铜尊砸开榧木窗,却看见中常侍曹腾带着小太监往梁冀府上抬箱子,月光照着箱缝里漏出的金丝,活像一条条吐信的蛇。
九月开学时换了新的太傅。这个姓赵的老头总爱捋着山羊胡子说\"天地君亲师\",可他每次见到梁冀都会主动让道。有回我故意问他:\"若是君父与太傅意见相左,该听谁的?\"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支吾半天说了句\"陛下圣明自有决断\"。当天下午梁太后就撤了赵太傅的职,换上个满脸麻子的儒生,讲课比念经还枯燥。
重阳节登高被安排在南宫的灵台。我趴在栏杆上够铜雀,梁冀突然从背后拎起我腰带:\"陛下当心摔下去。\"他身上的酒气喷在我耳后,远处邙山的轮廓在秋雾里模糊不清。我盯着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突然想起上月曹腾抬的那些箱子——那抹绿色和扳指上的水头一模一样。
十月初一寒衣节,宫人们忙着给各殿换厚帘子。我裹着狐裘在回廊下踢毽子,毽羽上的孔雀毛被风吹得打转。掖庭方向突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毽子骨碌碌滚进枯草丛里。我追过去时看见两个宦官拖着麻袋往井口走,麻袋里露出的半截手臂上戴着娘常戴的鎏金缠丝镯。那晚我蜷在龙床上数更漏,终于明白娘说的\"掖庭的梅花开不过立冬\"是什么意思。
腊月里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我开始整夜咳嗽。太医令开的药汤越喝越苦,有回我偷偷倒进盆栽里,那株西府海棠三天就枯了。梁太后带着暖炉来看我,貂裘领子上的银狐毛扫过我手背:\"炳儿要快些好起来,开春还要去籍田呢。\"她身上檀香味盖不住袖口沾着的朱砂,我想起前日听见宫女说钦天监夜观星象,紫微垣旁有彗星扫过北斗。
除夕守岁宴上,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诸侯王。他们献上的贺表堆得比我还高,可每个人的眼睛都偷偷瞄着梁冀的席位。渤海王献了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那畜生突然挣开金链扑向梁冀,却被他一刀劈成两半。血点子溅到我的椒柏酒里,梁冀擦着刀笑道:\"畜生终究是畜生。\"满殿的恭贺声里,我攥着银箸在案几上划出三道深痕。
永憙元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二月二本该龙抬头,我却躺在病榻上听见惊雷劈断了南宫的柏树。太医令换成了梁冀举荐的江湖郎中,扎的银针比纳鞋底的锥子还粗。有天夜里咳得厉害,吐在手帕上的血渍像朵红梅花。守夜的小黄门吓得打翻药碗,我扯住他袖子说:\"别喊人,把窗棂纸捅个窟窿让我看看星星。\"
三月初三上巳节,宫人们都去曲水流觞了。我支开宫人爬到宣室殿屋脊上,远处的洛水像条银腰带。风把梁冀府上的笙箫声送过来,里头夹杂着女人的惨叫。我摸到脊兽嘴里含着颗石珠子,用力抠下来扔向那片灯火通明的楼阁——就像那年冬天扔雪人那样。石子在夜空中划了道弧线,还没落地就被黑暗吞没了。
最后那夜下着细雨,我数着帐顶的蟠龙纹等天亮。梁太后带着十几个道士在殿外做法事,铜钱剑敲在香炉上当当作响。寅时三刻雨停了,我忽然看清蟠龙的眼睛在泛白的天光里眨了一下。床头的汤药腾起热气,恍惚间有人掀开帐子轻声唤我,那声音像是掖庭的梅花落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