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南宫的玉阶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马蹄声。那是西凉军进城了吧?想来何进那厮终究是没斗过张让他们,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这宫里的人啊,总以为能掌控一切,到头来还不是要被更大的浪头掀翻。就像当年我十二岁被接到洛阳时,谁又能想到那个蜷缩在马车角落里发抖的孩子,后来能坐在这龙椅上二十一年?
记得那年春天特别冷,解渎亭侯府门前的槐树迟迟没发芽。我裹着母亲新缝的狐裘,还在为前日射猎时没逮到那只白鹿怄气。突然就来了几个穿绛衣的宦官,说天子驾崩了,要接我进京承继大统。母亲当时就瘫坐在地上,手里的茶盏摔得粉碎。后来我才明白,先帝没有子嗣,外戚窦家要找个好控制的宗室子弟,才挑中我这支偏远旁系。那天我偷偷把佩了五年的玉珏埋在槐树下,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回来取,谁知这一走就是永别。
初到洛阳那半年,我整日缩在德阳殿的角落里。窦太后垂帘听政,大将军窦武和太傅陈蕃把持朝政,连我每日读什么书都要过问。那些老儒生总让我背《尚书》里的训诂,说这才是帝王之道。有天我实在烦了,把竹简摔在地上:\"朕要学的是如何调兵遣将,不是这些之乎者也!\"结果陈蕃那老头当场跪地叩首,额头都磕出血来,说什么\"陛下若不行王道,恐天下离心\"。现在想来,他们和后来那些宦官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想借天子的名号行自己的方便。
转机发生在中平元年深秋。那日曹节带着几个小黄门来送糕点,我注意到他袖口沾着墨迹。趁左右无人,他突然跪在我脚边:\"陛下可知窦大将军要尽诛我等阉人?\"原来窦武已经拟好诏书,要把所有中常侍都赶出宫去。我摸着案上冰凉的玉玺,想起前日窦太后让我用印时那种命令的语气,突然觉得这些宦官或许才是能为我所用的人。当夜张让从密道带我去北宫地窖,那里藏着三百名全副武装的期门武士。他们举着火把跪成两列,铠甲映得满室生辉,那场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诛杀窦武那夜下着冻雨。我披着玄色大氅站在南宫门楼上,看着王甫带兵把窦府团团围住。火光冲天而起时,陈蕃带着十几个门生想冲进宫门,被羽林军用弩箭射成了刺猬。张让在我耳边轻声道:\"陛下,该您下旨了。\"我接过他递来的诏书,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墨汁滴在帛书上晕开,像极了陈太傅额头的血渍。曹节在旁边笑道:\"陛下这字越发有风骨了。\"那瞬间我突然明白,这宫闱之中从来没有什么忠奸善恶,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书写历史。
亲政后的日子比想象中难熬。每日寅时就要被宦官叫醒,听着三公九卿在朝堂上吵架。冀州闹蝗灾要求减赋,幽州边防又要增加粮饷,南方的蛮族还时不时造反。最烦人的是那些清流士大夫,整天上书说什么\"亲贤臣远小人\",话里话外都在骂我宠信宦官。有次我实在忍不住,把杨赐的奏折摔在丹墀下:\"你们倒是给朕找个既能治国又不要俸禄的贤臣来!\"满朝文武顿时鸦雀无声,只有赵忠的轻笑声从帷帐后传来。
卖官鬻爵这事起初是曹节的主意。那天我看着空空如也的少府库房发愁,连修缮南宫的钱都拿不出来。曹节凑过来说:\"陛下可知天下多少人想做官?西园马厩里那些战马,换个金嚼头就能多卖三成价钱。\"我开始还犹豫,直到崔烈用五百万钱买下司徒之位。那老家伙穿着紫绶金印来谢恩时,我故意问他:\"朕可是亏了,本该收你一千万的。\"满朝哄笑中,我看见太尉张温脸色铁青。后来连虎贲、羽林的职位都明码标价,有次醉酒后我在西园挂牌\"三公七百万,九卿五百万\",第二天就被蔡邕那帮人骂作桀纣。可他们哪知道,若不这样,拿什么养北军五校?又拿什么对付鲜卑骑兵?
说到带兵打仗,倒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事。中平四年鲜卑犯边,我力排众议要御驾亲征,吓得张让连夜跪在寝宫外哭求。最后还是让段颎带着羽林军出征,但我在西园亲自为将士们击鼓饯行。鼓槌都敲断了三根,回宫后双臂肿得抬不起来。后来捷报传来,我在嘉德殿前舞剑庆祝,不小心划破了龙袍。母亲从河间国寄信来劝诫,说天子要有威仪,我却回信说:\"高祖当年提三尺剑取天下,儿虽不才,亦不愿做深宫妇人。\"
宫女们都说我最爱奇珍异宝。其实比起那些死物,我更爱活生生的热闹。西园里养着会说话的绿孔雀,西域进贡的汗血马,甚至让毕岚造了辆四轮铜车,辕木上镶满夜明珠。有次突发奇想,命宫女都扮作商贾,在宫里设市叫卖。我穿着粗布衣裳穿梭其中,用玉璧换陶罐,拿金饼买草鞋,玩到兴头上还和\"屠户\"讨价还价。第二天张让战战兢兢地说御史要弹劾,我大笑道:\"朕买的是江山,卖的是太平,他们懂什么?\"
后宫之事向来麻烦。宋皇后被废那夜,我独自在濯龙池边徘徊。她父亲宋酆总与何进眉来眼去,前日搜出的巫蛊偶人扎满银针。王美人抱着协儿来劝,说陛下当以社稷为重。那孩子才三岁,伸手要抓我玉佩的模样让我想起自己初入宫时的惶恐。后来何皇后毒杀王美人,我气得拔剑要斩了她,却被董太后拦下。老太太杵着凤头杖骂:\"你要学桓帝绝嗣吗?\"剑尖垂下的瞬间,我看见何进带甲士围住了椒房殿。
黄巾之乱爆发那天,我正在西园看胡姬跳旋舞。八百里加急军报传来时,鼓乐声戛然而止。张角那妖道竟有数十万信众,七州二十八郡同时起火。我连夜召何进、皇甫嵩入宫,把虎符摔在案上:\"给朕杀!杀光这些逆贼!\"卢植出征前,我解下佩剑赐他:\"若遇张角,替朕问问,朕这个天子当真如此不堪?\"后来官军收复冀州,捷报里说贼首都剖棺戮尸,我却梦见无数无头百姓在雒阳城外游荡。
身体是从中平六年开始垮的。先是咳血,后来连马背都骑不稳。太医说是酒色伤身,我却觉得是这江山太重。有日昏沉中听见张让和蹇硕密议要立协儿,何进正在调外兵进京。我想起身写诏书,手却连笔都握不住。最后看了眼案头那盆从河间带来的兰草,花瓣早已凋零殆尽。恍惚间又回到十二岁那年的马车里,母亲在身后哭喊,而前方洛阳城的轮廓正被暮色吞没。
宫门外传来甲胄碰撞声,越来越近。我忽然想起二十一年前那个雨夜,陈蕃倒在宫门前的样子。这盘棋终究是要下完了,只是不知最后收子的会是何人。喉头涌上腥甜时,我竟有些想笑。什么千秋功业,万世骂名,不过都是史官笔尖的墨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