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就听宫里人说我们孙家是江东的猛虎。祖父孙权当年赤壁一把火烧得曹操丢盔弃甲,父亲孙和本是要继承大统的,可最后竟死在叔父孙亮的刀下。我十岁那年跟着母亲流放会稽,半夜里常被母亲压抑的哭声惊醒。那会儿我就攥着被角想,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些瞧不起我们母子的人跪着说话。
永安七年那个夏天,丞相濮阳兴带着诏书找到我时,我正在院子里给母亲煎药。瓦罐里的药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就像我突突跳的太阳穴。他们说孙休死了,要迎我回去当皇帝。记得我捧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褐色的药汁溅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凝固的血。
刚登基那会儿我是真想当个明君。每天天不亮就坐在太极殿听朝臣奏事,把祖父留下的青铜镇纸攥得发烫。那些老臣总说\"先帝如何如何\",我听着刺耳,有次没忍住摔了竹简:\"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孤!\"话一出口就看见张布那老东西缩了缩脖子,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朝堂上跪着的,没几个真心把我当皇帝。
头一年秋猎,我在钟山围场射中头鹿。正要上前查看,忽然听见林子里传来马蹄声。二十几个侍卫冲出来把我团团围住,领头的竟是中郎将李崇。那小子举着滴血的剑说:\"陛下,该换人坐龙椅了。\"我这才发现贴身太监早就躲到树后去了。要不是丁奉带着虎卫营及时赶到,我恐怕要交代在那片枫树林里。那天回宫路上,我盯着车帘外晃动的火把,突然笑出声来——原来当皇帝,真得比谁都狠才行。
渐渐地,宫里的老面孔越来越少了。朱太后某天突然得了急病,我亲自端着汤药去侍疾,结果她宁可咬破舌头也不肯喝。看着鲜血从她嘴角流下来,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冷宫,她赏给我们的馊饭里总掺着沙砾。后来我在西苑造了昭明宫,特意把朱家那几个表兄安排去挖地基。他们累死在夯土堆里的时候,我正坐在新漆的廊柱下吃冰镇杨梅。
有人说我杀人太多,可他们哪里知道这龙椅底下垫着多少白骨。那年冬天建业城飘着鹅毛雪,我让黄门侍郎在宫门前支起大锅煮酒。三百多个朝臣跪在雪地里,看着我把劝谏的折子一张张扔进火盆。有个姓王的御史梗着脖子要撞柱子,我让侍卫把他捆了扔进酒锅——咕嘟咕嘟的气泡冒上来时,满朝文武再没人敢抬头看我眼睛。
宫里养的那些方士总说我有天命,能活两百岁。我信了他们的鬼话,在玄武湖边盖起通天台,三十丈高的台子要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有次带着美人登台赏月,走到半山腰突然刮起妖风,最宠爱的张夫人被吹落了金步摇。我当即砍了监工的头,让人把台阶全拆了重铺。那几年国库空得能跑马,可我不管——祖父能造石头城,我就要让后人记得孙皓的楼阁比云还高。
最痛快的是甘露元年那场宴席。我把投降的晋将司马伷捆在殿前,让乐师奏《伐荆州》。司马家的使臣吓得尿了裤子,我踩着案几大笑:\"回去告诉司马炎,江东儿郎的刀还没生锈!\"那天夜里我醉倒在龙床上,恍惚看见祖父提着剑站在帐外。他说阿皓啊,我们孙家的气数......后面的话被更漏声淹没了,我伸手去抓,只抓到满把冰凉的月光。
其实我也知道晋军早晚要打过江。咸宁五年的春天特别潮,长江水汽把宫墙都洇出了霉斑。陆抗临终前撑着病体来见我,老头子瘦得像根枯竹,眼睛却亮得吓人:\"陛下若肯减赋税、修兵甲......\"话没说完就被我砸过去的茶盏打断。瓷片在他额角划出血痕,我揪着他衣领吼:\"连你也要教训孤?\"老将军颤巍巍跪下去,额头磕在青砖上的声音,很多年后还在我梦里回响。
真正看见晋军战船是天纪四年的冬至。那天本该在太庙祭祖,可江面上突然冒出数不清的帆影,像极了祖父说的赤壁连环船。我光着脚跑上石头城,看见对岸的火把把夜空都烧红了。张悌带着哭腔说武昌丢了,我反手给他一耳光:\"孤还有五万水师!\"话没说完喉咙就腥甜——原来人在极怒时真会吐血。
最后那夜下着冻雨,我在昭明宫里把玉玺擦了又擦。听说王濬的楼船已经过了三山矶,宫墙外传来百姓逃难的哭喊。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刚登基时,也是这样的雨夜,我摸着御座上的蟠龙纹发誓要做中兴之主。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这龙椅扶手上嵌的夜明珠,倒映出的从来都是个癫狂的赌徒。
扔了玉玺走出宫门时,有个老太监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的腿:\"陛下不能降啊!\"我低头看他花白的头发,恍惚记起这是当年在会稽给我偷过糕饼的吴公公。抬脚踹开他时,我听见自己说:\"滚,别误了孤的富贵。\"其实哪还有什么富贵,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罢了。
被押往洛阳的路上,我总梦见长江的浪头。有时是祖父站在船头射虎,有时是陆抗在沙盘前皱眉,更多时候是那些被我处死的人浮在水面上朝我笑。有次在渡口歇脚,听见船夫哼着吴地的采莲曲,我伸手想抓船舷外的水花,却被铁链扯得踉跄。押送的晋兵哄笑起来,这时我才真切地意识到,江东的太阳再也照不到我身上了。
司马炎赐我归命侯那天,洛阳城飘着柳絮。我跪在太极殿前接旨,听见有朝臣窃窃私语:\"这就是那个剥人皮的暴君?\"我挺直腰杆想,他们懂什么?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输了就要认命。宴席上有人让我作诗助兴,我泼了酒大笑:\"昔在金陵时,谈笑倾吴觚。运去岂自由?\"满座皆惊时,我忽然尝到嘴角咸涩——原来人到绝处,连眼泪都是苦的。
死前那晚特别闷热,我躺在归命侯府的竹席上数更漏。窗外蝉鸣吵得人心烦,恍惚间又回到建业宫的夏天,美人团扇轻摇,冰鉴里镇着新摘的莲蓬。忽然听见环佩叮当,睁眼却见满地月光如霜。我知道时候到了,挣扎着去抓案头的酒壶,却打翻了烛台。火苗窜起来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长江上燃起连天大火,就像祖父当年的赤壁,烧得整片天空都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