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正赶上永嘉之乱后的第十七个年头,建康城外的芦苇荡里还能看见焦黑的断壁残垣。父亲司马睿抱着我在朱雀航码头看船队南下,江风裹着咸腥气扑在脸上,他说\"阿昱记住这江水声,司马家的根扎在这里了\"。那时候我不懂这话的分量,直到后来在太极殿的台阶上摔得头破血流,才明白建康城从来不是我们的家。
三岁那年我被抱到会稽王府的台阶前,青石板上积着前夜的雨水。乳母说我盯着廊檐下晃动的铜铃看了半日,突然伸手抓住王导的紫绶带。这位权倾朝野的司徒大人笑得胡子都在抖,转头对父亲说:\"此子目有重瞳,当承大业。\"这句话像根刺扎在我命里,二十年后在乌衣巷的酒宴上,王敦举着酒杯说\"会稽王聪慧过人\",我藏在袖中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玉樽。
八岁那年的上巳节,我在朱雀桥边遇见个相士。他蹲在柳树下啃胡饼,油渍顺着花白胡子往下滴,却盯着我眉心看了半盏茶工夫。\"公子命格贵不可言,可惜...\"他忽然噤声,抓起褡裢扭头就跑。我追到巷口时正撞见桓温家的小郎君骑马经过,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马鞭抽在相士背上的脆响惊飞了满树的麻雀。
十五岁及冠那天,庾亮带着三百甲士围住了太极殿。我跪在偏殿冰凉的金砖上,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指甲在蟠龙柱上抠出三道白印。庾家老仆悄悄塞给我半块玉珏,说是父亲临终前攥在手里的。玉上沾着暗红的血渍,对着阳光能看见里头有缕游丝般的裂纹,就像那年王敦叛乱时,建康城头飘着的烟。
二十四岁那年春天,我在琅琊王府后院栽了棵梅树。泥土里翻出半截断剑,锈迹斑斑的刃口还留着暗褐色的痕迹。管家说这是苏峻之乱时留下的,我摸着剑脊上\"永和\"两个小字,突然想起昨日在朝堂上,桓温奏请北伐的嗓门震得梁柱都在颤。那株梅树到底没活过夏天,根须缠着断剑烂在泥里,像极了后来困在龙椅上的我。
三十岁生辰那夜,我在乌衣巷谢安府上喝得酩酊大醉。月光泼在曲水流觞的玉盘里,谢家小郎君正吟着\"人生在世不称意\",我抓起酒壶砸碎了水中的月亮。碎片溅到桓温衣摆上,这位大司马抚掌大笑:\"会稽王好气魄!\"他的笑声震得我耳膜生疼,恍惚看见二十年前朱雀桥头那个落荒而逃的相士。
永和十年那场大雪下得蹊跷,建康城冻死了七百乞丐。我在西州城赈灾时遇见个老道,他蜷在草席上咳嗽,痰里带着血丝却说:\"王爷眉间黑气聚而不散,怕是...\"话没说完就被侍卫拖走了。那年冬天特别漫长,我抱着暖炉批阅奏章时,总想起老道浑浊的眼睛。直到开春接到桓温密信,说要在姑孰建行台,信笺上的墨迹晕开了,像团化不开的阴云。
升平元年,太后下诏让我入宫辅政。穿过台城三重门时,守门的羽林郎眼神躲闪。我在崇德殿看见十岁的皇帝蜷在龙椅上打盹,冕旒歪斜着露出苍白的额头。退朝时中书令悄悄拉住我袖子:\"王爷可知昨日桓大司马的船队已过牛渚?\"江风从殿外灌进来,吹散了丹墀前的香灰,迷得人睁不开眼。
太和六年春分那日,我在太极殿东堂摔断了玉圭。满朝文武跪着不敢抬头,桓温的咳嗽声像钝刀划在青砖上。\"会稽王觉得,这《广陵散》可还入耳?\"他抚着琴弦问我,殿外乌鸦突然惊起一片。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武昌郡送来的密报里,写着\"大司马甲士已过历阳\"。
咸安元年七月初七,建康城热得连蝉都哑了。我在中书省值房擦汗时,突然被二十名甲士围住。带头的校尉我认得,去岁重阳还给我送过茱萸酒。\"奉太后诏,请会稽王即刻入宫。\"他的刀柄上新缠了红绸,在烛火下艳得像血。轿子经过朱雀航时,我掀开帘子看见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战船,桅杆比宫墙外的柳树还密。
登基那天的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冕服重得压脖子,十二旒玉藻晃得人头晕。礼官唱到\"跪——\"的时候,我瞥见桓温站在丹墀下冷笑。他腰间新换了金鱼袋,在太阳底下反着刺眼的光。三跪九叩的间隙,我数着龙椅扶手上的裂璺,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摔碎的先帝玉枕,裂纹走向竟是一模一样。
当皇帝的头三个月,我夜夜梦见自己在爬太极殿的台阶。白玉阶永远走不到头,身后跟着串湿漉漉的脚印。有天半夜惊醒,发现值夜的黄门侍郎在偷看奏折,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帷幔上,活像只伺机而动的豺狼。第二天早朝,我把玉玺交给桓温时,他指甲上的翡翠扳指刮过我的手心,凉得像具尸体。
那年重阳宴上,我当着百官的面吐了血。御医说是忧思过度,只有我自己知道是那杯鸩酒起了效。桓温亲自端来药碗,勺底在碗沿刮出的声响,跟当年王敦摔玉斗的声音分毫不差。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我在南郊祭坛摔了跤,冠冕滚出去三丈远。礼官们慌作一团时,我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看见灰蒙蒙的天上飘下细雪,突然想起会稽老宅那株枯死的梅树。
临终前那天特别清醒。我让宫人把窗子都打开,江风裹着咸味涌进来,吹得帐幔像帆一样鼓动。桓温派来的中书令在榻前拟诏,笔尖刮纸的沙沙声里,我听见三十年前那个相士在耳边说:\"贵不可言,可惜...\"可惜什么?话没说完就被江涛声盖过了。最后一点意识消散时,我仿佛看见父亲站在朱雀航的船头,怀里抱着个眼睛明亮的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