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冬天总是湿冷,我出生时檐角挂的冰凌足有三尺长。乳娘说父亲抱着我在殿里转圈,朱红柱子上新绘的云纹还没干透。那会儿他刚登基两年,正筹划着第二次北伐,每天在武帐殿待到深夜。母亲生产后落了病根,我记事起就常见她靠在隐囊上喝药,药渣的味道浸透了整座显阳殿。记得四岁那年初春,我趴在母亲膝头看她绣帕子,金线在阳光下粼粼发亮,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瞬间绽开几朵红梅。
七岁生辰那天,父亲赐下晋安王的封号。内侍捧着金印进来时,我正在临摹卫夫人的《名姬帖》。母亲用帕子包了块杏脯塞给我,她手上的翡翠镯子凉得激人一哆嗦。出宫那日下着小雨,三哥追着马车跑了半条街,他腰间佩的玉珏磕在宫砖上碎成两半。马车驶出朱雀门时,我掀开帘子看见二哥站在城楼上,素白衣袂被风吹得翻卷如云。后来我在江陵收到他托人捎来的新玉佩,里头嵌着金丝修补的裂纹,信上说\"碎玉重圆终有痕,惟愿阿纲心如璧\"。
襄阳城头的烽火台能看到汉水转弯处,十二岁的我常趴在垛口看商船往来。刺史府的老梧桐总在深秋落叶子,我拿它们当信纸给三哥写信。长史王筠有双鹰隼似的眼睛,但他教我读《昭明文选》时倒是温和。记得有回我偷溜去城南瓦市听人说书,被他揪着耳朵拎回府,戒尺还没落下来,倒先递给我新得的陆机手稿。那几年总梦见建康城的宫墙,醒来时听见汉水拍打堤岸的声音,恍惚间以为身在玄武湖的画舫上。
十五岁那年冬天特别冷,汉水结冰封了航道。我和王筠在城楼上烤火,他教我辨认星象:\"殿下看那紫微垣黯淡,怕是北边又要起战事。\"话音未落,北岸就亮起了狼烟。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着战场,叛军的火箭像流星雨般划过江面,烧着了我们囤在渡口的粮草。守城到第七日,箭矢用尽了,我带着亲兵拆了刺史府的门板当盾牌。王筠的白胡子被燎焦半边,还笑着跟我说:\"这下倒省了剃须的功夫。\"
十九岁那年的变故来得突然。二哥在东宫池塘边失足落水,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卷《文选》。我从江州赶回奔丧,路上跑死了两匹快马。太极殿的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父亲站在灵柩前像尊石像。朝会上范云提议立储,三哥的笏板掉在地上发出脆响。后来父亲单独召见我,案头摆着二哥生前用的青玉笔洗,他说\"纲儿该学着担重任了\"。那天黄昏我走过东宫的海棠林,忽然看见二哥常穿的那件月白长衫挂在廊下,走近了才发现是月光投在纱帐上的影子。
当太子的头三年,我几乎夜夜宿在文德殿。父亲开始沉迷佛法,奏折堆积得像小山。有回批阅到戍边将士请求冬衣的折子,我连夜召少府监商议,结果发现国库的锦缎全拿去给同泰寺织经幡了。那日我在父亲禅房外跪了两个时辰,最后他叹着气说:\"你既觉得该拨银钱,便去做吧。\"起身时膝盖疼得打颤,却看见三哥躲在竹林里朝我竖大拇指。
侯景渡江那年,建康城的秋菊开得特别艳。我在玄圃园听见朱异侄子的哭喊时,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父亲在重云殿说要\"亲御六军\",可他的龙泉剑在剑鞘里卡了三次都没拔出来。台城被围到第二个月,守军开始杀战马充饥。我记得那个叫陈庆之的白袍小将,他带人挖地窖时找到半窖陈年酒曲,和着树皮煮成糊粥分给妇孺。
最艰难的是那年腊月,大雪压垮了东宫的偏殿。我和羊侃将军缩在墙角分食最后块麸饼,他忽然说起家乡荆州的腊鱼:\"等开春江水暖了,末将定要捕三船鲥鱼孝敬殿下。\"我们相视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冻在脸上。后来听说他率三百死士突围求援,尸体被侯景挂在朱雀门上示众,肠子垂下来缠在门环上打了结。
承圣元年三月十二,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日井里打上来的水带着铁锈味。侯景的先锋攻破朱雀航时,我正在给父亲誊抄佛经。羽林军统领羊侃满身是血冲进来,说叛军已经过了太极殿前的铜驼街。父亲把自己反锁在净居殿,我隔着雕花木棂看见他跪在蒲团上,香案供着的白玉观音倒在地上摔成了三截。他抄经的笔迹突然变得狂乱,最后竟在《金刚经》末尾画了朵莲花。
被押到永福省那日,廊下的海棠开得正好。王伟递来的鸩酒装在翡翠杯里,倒映着梁宫最后一抹晚霞。我问他能不能再给半柱香时间,他解下佩刀往案几上一拍:\"写完这阙《被幽述志》,送您上路。\"砚台里的残墨结了冰碴,笔锋划开宣纸时,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雪天,父亲用貂裘裹着我走过回廊,远处钟山上的积雪白得晃眼。最后一笔落下时,檐角铁马叮咚作响,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七岁那年的雨天,三哥追着马车喊\"阿纲记得捎襄阳的菱角酥\"。
咽下鸩酒时喉头火烧似的疼,我望着梁宫渐渐暗下去的金顶,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说\"世间如露亦如电\"。那些年在襄阳城头看过的朝阳,东宫海棠树下读过的诗卷,连同母亲药罐里腾起的热气,都化作建康城外的江雾漫上来。最后的知觉是有人在我耳边哼吴歌,分不清是母亲还是乳娘的声音,调子却和父亲当年抱着我走过雪廊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