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光着脚踩在砖地上,隔着薄薄一层窗纱听前殿传来的争吵。十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檐角冰棱垂得老长,冯家姑姑把我抱在膝头烤火,她的金步摇硌得我后脑生疼。\"等宏儿再大些\",她捏着我冻红的手指呵气,\"咱们就去洛阳看牡丹\"。
这话说了五年。每次议政堂里响起迁都二字,老臣们就梗着脖子嚷嚷平城才是龙兴之地。去年开春尚书令拓跋澄又在殿前跪了整日,说鲜卑勇士的刀鞘都结满冰碴,南边湿气能蚀穿铁甲。我扶着门框看他花白胡子沾满雪粒,忽然想起父皇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掌心滚烫得像块烙铁。
\"陛下该添炭了。\"宫女捧着铜炉进来,带进的风掀动案头《周礼》。书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牡丹花瓣,是冯家姑姑咽气前塞给我的。那日她攥着我的手突然发笑:\"宏儿的手怎么比我还凉?\"话音未落喉间就涌出血沫,染红了素绢中衣。
我至今记得迁都诏书颁布那天,平城下了场百年不遇的暴雨。雨水顺着太华殿的鸱吻倾泻如瀑,八匹枣红马拖着玉辂在泥泞中打滑。穆泰带着两千铁骑拦住南门,长枪挑飞了我的冕旒。他脸上的刀疤在闪电里泛着青光:\"陛下可知出了这道门,您就不是鲜卑人的皇帝了!\"
城楼上羽林军的火把在雨幕中明明灭灭,我攥紧车辕感觉指甲陷进木纹。十年前也是这般暴雨夜,冯家姑姑教我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说话时总爱用金护甲轻叩地图,洛阳的位置被叩出个浅坑。此刻那坑仿佛化作漩涡,把二十年的光阴都吸了进去。
\"杀。\"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比雷声更哑。
马蹄声碾碎骨头的声音混在雨里,倒比朝堂上的奏对干脆。车驾驶过南门时,我伸手接住顺着车帘往下淌的血水,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秋狩,父皇教我放海东青。那只白鹰撞死在铁笼上时,羽毛也沾着这样的猩红。
洛阳城的风确实带着水腥气。站在邙山看新都的夯土台时,任城王拓跋澄拎着个哇哇大哭的孩童过来:\"陛下您听听,这小子学了三个月汉话,管自己亲爹叫'阿奴'\"。那孩子袖口还缝着狼头纹,鼻涕糊了满脸。我解下玉佩给他擦脸,发现上面沾的全是夯土——前日诏令所有官员改穿汉服,结果礼部侍郎上朝时把曲裾深衣穿成了裹尸布,抬胳膊行礼崩断了三根系带。
夜里巡视太学,听见值房里传来摔陶罐的响动。猫腰从窗缝看进去,八位鲜卑老王爷围着一口铁锅煮羊肉,案头堆着被扯烂的《论语》。\"让老子穿宽袖大袍,不如给羊崽子穿袈裟!\"河南王拓跋干把佩刀拍在《颜氏家训》上,油手在竹简抹出长长一道污渍。我站在廊下数了十二声铜漏,到底没让羽林军进去抓人。
最要命的是元恂。那孩子自打进洛阳就病怏怏的,太医说是水土不服。他半夜偷穿旧皮裘被我撞见,十五岁的人缩在墙角发抖,活像被剥了皮的狐狸。\"阿父,我梦见祖坟里的火把都灭了\",他眼睛亮得骇人,\"那些穿汉衣的祖宗都不认得回家的路\"。我扬手要打,却被他怀里掉出的东西定住了动作——半块风干的奶酪,用我们鲜卑人祭祖时才用的红绸裹着。
开春祭河那日,我亲手给元恂系上十二章纹衮服。他盯着铜镜突然冷笑:\"听说汉人皇帝要等父亲死了才能继位?\"礼乐声里,这话轻得像片柳絮飘进耳朵。三日后羽林军从他别院搜出三百套皮甲,沾着邙山泥土的马蹄印直通北邙大营。我在宣室殿摔了传国玉玺,飞溅的玉屑划破宗正卿的额头。
\"陛下不如效仿周公诛管蔡。\"崔光捧着滴血的笏板出列时,我正用剑尖挑起那堆告密信。最上面那封是元恂乳母写的,说太子夜夜抱着马鞍哭。剑身映出我鬓角的白发,原来人过了三十岁,连杀气都会生锈。
去冷宫送鸩酒那晚,我特意换了旧时的狐裘。元恂蜷在草席上哼鲜卑童谣,调子和他三岁发烧时冯家姑姑哄他的一模一样。\"阿父你看\",他指着窗缝透进的月光,\"平城的月亮是挂在马鞍上的\"。白玉酒盏磕在他牙齿上发出脆响,我数着他咽喉滚动的次数,突然想起他出生那日,我亲手把胎发埋在太极殿东墙下。
汉话官话推行到第三年,平城来的老臣说话还带着羊膻味。那日朝会,尚书仆射李冲和鲜卑勋贵打赌,说谁能用洛阳官话背完《劝学》就赏百金。河南王拓跋翼硬是把\"輮以为轮\"念成\"肉以为轮\",惹得汉臣憋笑憋出内伤。散朝后我留下李冲,却见他在值房边写奏疏边抹眼泪——他嫡孙前日被鲜卑子弟打断了腿,只因那孩子笑话他们\"说汉话像羊叫\"。
更漏声里,我蘸着朱砂在《均田令》上批注,突然听见外头喧哗。羽林军押着个浑身是血的汉臣进来,说是夜里巡查时撞见有人往井中投毒。\"臣冤枉啊!\"那人抬头时我愣住了,竟是三年前在邙山教我种牡丹的老花匠。他儿子在均田时被鲜卑贵族抢了二十亩上田,告到洛阳府反被打了三十杀威棒。
我摸着案头新贡的魏紫牡丹,花瓣上还凝着夜露。昨日冯润来送参汤时说,这花是用犯官家眷的血浇的。当时我只当她吃飞醋,如今想来,她娘家上个月刚被收回三百顷永业田。
说到冯润,她最近总往永宁寺跑。那日我去寻她,正撞见个小沙弥从她禅房出来,背影瞧着像年轻时的我。她斜倚在蒲团上笑:\"陛下可知佛经里说,爱别离求不得?\"腕间沉香珠缠着缕青丝,分明是南朝才有的结发样式。
南征的念头就是那日种下的。站在阅兵台上看鲜卑儿郎们披汉甲执长戟,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拓跋部还是汉家兵。任城王在我耳边叹气:\"这些孩子连鲜卑歌都不会唱了\"。大风吹散他后半句话,但我听得真切——他说的是\"陛下在造无根之木\"。
渡淮河那夜,我梦见自己变成只白雁,在南北之间来回折返。河水突然暴涨,背上驮着的汉文典籍全成了湿泥。惊醒时发现冯润在摸我中衣里的护心镜,她指尖比河水还凉。\"听说南朝的玉玺是用和氏璧雕的\",她呼吸喷在我耳后,\"比洛阳的月亮还润\"。
钟离城下的尸体堆得比洛阳城墙还高,汉人将军跪在帐前求我退兵:\"陛下难道要用鲜卑人的血浇汉人的田?\"我掷出兵符时,帐外正飘着开战以来的第一场雪。那些雪花落在铠甲上,像极了当年平城檐角的冰棱。
前线僵持到第九个月,洛阳送来八百斤牡丹饼当军粮。押粮官是冯润的堂弟,他醉醺醺地说皇后新养了只红嘴绿鹦哥,会说\"陛下圣明\"。我掰开饼子看见里面夹着张血书,竟是留守的汉臣联名控诉鲜卑贵族强占均田。最末按着元恂乳母的手印,墨迹被油渍晕成个黑洞。
班师那日经过义阳,看见个老妇在烧纸钱。她儿子战死在洛阳迁都那年,女儿被充作均田户的佃农。纸灰飘到我马鞍前,她突然抬头用鲜卑话咒骂:\"长生天会收走所有背祖忘宗的人!\"亲兵要抽刀时,我发现她腰间别着半块狼头玉佩——和父皇赏给拓跋澄的一模一样。
回洛阳那天下着冻雨,冯润穿着南朝曲裾来迎驾,裙摆绣满振翅的仙鹤。她伸手扶我时,袖中掉出个鎏金香囊,里头塞着半截菩提叶。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她拽进銮驾,指甲掐进她腕子时闻到熟悉的檀香味——和永宁寺禅房的一模一样。
那夜我在宣室殿烧光了南征时的战报,火光照见屏风后闪过的人影。追到太仓时,羽林军正按住个穿夜行衣的汉子。扯下面罩那刻,我竟盼他是南朝刺客——偏偏是留守洛阳的汉人将军,他发妻上月刚被我赐给鲜卑功臣为妾。
\"陛下说过天下皆是王臣。\"他笑得咳出血沫,\"怎么汉人的忠心就比鲜卑人贱?\"我转身时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没让侍卫看见自己咬破的舌尖。血滴在玉佩上,把那半块狼头染得猩红。
开春祭祀太庙,我执意要穿汉家冕服。任城王带着二十位宗亲跪在殿外,说鲜卑先祖认不得宽袍大袖的子孙。那日狂风掀翻了九旒冕,我攥着断裂的玉藻串站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突然看清灵牌上的字都在晃动——原来从迁都那日起,他们早就改成了汉文。
昨夜又梦见冯家姑姑,她还在平城旧宫教我读《汉书》。我指着\"胡服骑射\"问她为何要学别人,她拔下金簪挑亮灯花:\"因为赵武灵王知道,雪原养不活参天大树\"。醒来时发现冯润在梳妆台前描眉,铜镜里映出她鬓角的银丝。她哼着南朝的曲子,发间别着那支本该随葬先帝的金步摇。
今晨太医令来请平安脉,说我肝气郁结不宜动怒。我笑着咽下药汤,心想他们怎知我这病根早种在三十年前——那年平城的雪落在《周礼》上,融化的冰水把鲜卑少年的魂魄冲成了两半。一半留在阴山脚下牧马,另一半困在洛阳城里,夜夜数着更漏等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