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年的雪特别大,洛阳城的屋檐都压得低低的。我跪在太极殿前的石阶上,额头抵着冻得发青的砖面,冷气顺着脊椎往上爬。身后是尔朱荣的亲兵,他们的刀柄时不时磕在铠甲上,发出让人牙酸的响动。那年我二十一岁,刚从黄河边被捞回来,浑身还带着湿漉漉的泥腥味。
\"陛下该登基了。\"尔朱荣的嗓门像锯木头,他从不用敬语,靴子上的铁钉踩得地砖咯吱响。我抬头望见宫墙上新刷的白灰,三天前这里还溅着元钊小皇帝的血。
我是被契胡人的马队从长乐王府拖出来的。那日我正在后院给阿爷种的梧桐浇水,突然听见前厅传来哭喊。家仆老赵冲进来时摔了个跟头,额头磕在青石板上:\"世子快逃!尔朱大将军...\"话没说完,院门就被撞开了。后来我才知道,我那堂兄元诩被亲娘胡太后毒死,朝廷乱成了一锅粥。
尔朱荣的刀架在我脖子上时,我闻到他袖口浓重的羊膻味。\"你们元家人都死绝了,就剩你这个旁支。\"他咧嘴笑的时候露出焦黄的牙齿,\"当皇帝还是当死人?\"我盯着他护心镜上映出的自己——眉毛上沾着浇花溅的泥点子,衣襟还系歪了。谁能想到,这个被宗正寺记在谱牒最末页的闲散宗室,转眼就要穿上十二章纹的衮服。
河阴的腥风卷着黄河水沫扑在脸上时,我正被按在临时搭的祭坛前。文武百官黑压压跪在河滩上,尔朱荣的亲信费穆提着滴血的剑走来走去。那天的细节我记得特别清楚:礼部王尚书尿湿的官袍下摆,崔侍中折断的玉笏扎进掌心,还有尔朱荣突然举起的右手——两千多颗人头落地只用了半柱香时间,血水把黄河支流染成了酱色。
\"陛下,该念祭文了。\"尔朱兆把沾着脑浆的祭文塞给我时,手指在我袖子上蹭了蹭。我望着台下瑟瑟发抖的幸存官员,突然想起七岁那年,阿爷带我去邙山打猎。我射中了一只灰兔,箭镞卡在它后腿骨缝里,那畜生拖着血痕往草丛里钻。现在我就是那只兔子,尔朱家的箭正钉在我的龙椅上。
头两年我学会在奏折上画朱批时留指甲印,这样尔朱荣撕掉重写时就不会太生气。他总爱在早朝时解下佩刀搁在御案上,刀刃正对着我的喉咙。\"陛下该选秀女了。\"有天他突然说,眼睛却瞟着跪在丹墀下的尔朱皇后。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被连夜送进宫时还裹着契胡人的羊皮袄。
永安三年春天,城外的柳树刚抽芽,尔朱荣又要带兵去晋阳。临行前他照例来辞行,靴子上的马刺在青砖上划出火星。\"陛下最近气色不错。\"他捏着我下巴左右打量,像在相马市挑牲口。我咽下喉头的血腥味,笑着把新纳的郑嫔推到他跟前:\"大将军劳苦功高,此去...\"
那天夜里我在宣光殿摔碎了所有能摔的东西。郑嫔缩在墙角发抖,她不知道我早就在她枕边藏了砒霜。温子升摸黑进宫时,我正用碎瓷片划掌心,血滴在尔朱荣刚进献的波斯地毯上。\"不能再等了。\"这个以文采着称的舍人声音发颤,\"并州传来消息,尔朱兆在招兵买马。\"
杀尔朱荣那日,天阴得能拧出水来。我特意让皇后亲手做了酪浆,她不知道我在金盏边缘涂了剧毒。辰时三刻,宫门吱呀作响,尔朱荣照例带着三十亲卫进宫。他今天穿了新制的锁子甲,走动时哗啦作响。\"听说陛下得了匹大宛马?\"他大咧咧往榻上一坐,佩刀哐当砸在案几上。
我数着他喝到第三盏时,温子升捧着讨伐葛荣的捷报进来。这是约定好的暗号。尔朱荣刚展开绢帛,埋伏在屏风后的刀斧手就扑了出来。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最后那个眼神——不是愤怒也不是惊恐,而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好像猛虎被兔子咬断了喉管。
可惜我漏算了尔朱兆。这个契胡莽夫带着五千轻骑冒雪南下时,我的亲卫还在为谁当羽林统领扯皮。城破那日特别冷,我抱着传国玉玺缩在御书房,听见尔朱兆的狼牙箭钉在门板上。温子升劝我扮成太监逃走,可我知道,从河阴那滩血开始,这出戏就只能用更多的血来收场。
他们把我拴在马后拖过结冰的洛水时,我竟想起十五岁那年上巳节。我和几个堂兄弟在河畔斗草,元颢的玉佩掉进水里,我扑通就跳下去捞。那时水真清啊,能看见指缝间游过的小银鱼。不像现在,嘴里全是血冰碴子,睫毛上凝着霜。尔朱兆说要带我去晋阳\"做客\",可他捆我的牛筋绳打了死结,勒得腕骨都快断了。
三棵枯槐立在永宁寺门前时,我终于见到了尔朱世隆。这个总躲在兄长阴影里的男人,此刻正用我的龙袍擦剑。\"陛下知道什么叫五马分尸吗?\"他说话带着并州口音,像含了块热豆腐。我数着地上凌乱的车辙印,突然发现其中两道是去年南巡时留下的。
他们把我按在佛塔下的青石板上时,我听见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响。这塔有九层,最顶上的金刹能照见百里外的邙山。去年重阳,我还和尔朱荣在这儿比箭,他射落了大雁,我射断了系铃铛的绳索。现在那截断绳还悬在半空,像条死蛇。
尔朱世隆的刀举起来时,我忽然想起阿娘临终前的话。她说我们元家子孙骨子里都带着疯气,太武帝为求长生喝过水银,孝文帝迁都时亲手砸了旧宫门。此刻我竟在笑,笑得呛出血沫,吓得刽子手差点脱了刀。原来疯的不是我们,是这吃人的世道。
最后一口气咽下去前,我恍惚看见十四岁的自己站在长乐王府海棠树下。那日春光明媚,我刚刚赢了堂兄们的投壶比试,侍女捧着冰镇的李子跑来。花瓣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像雪,像血,像所有来不及绽放就凋零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