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的那一年,南朝那边正忙着改朝换代。那是北魏孝昌五年,鲜卑人的天下眼见着就要散架。父亲高欢那年才二十六岁,正在尔朱荣帐下当个小参军。母亲抱着我站在怀朔镇的土墙根下,望着南边卷起的黄沙,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二十五年后我会坐在邺城的太极殿里称帝。
小时候我总爱蹲在门槛上看大哥高澄带着其他兄弟在院子里耍弄刀枪。他们说我长得像只没长开的猴子,额头窄,下巴尖,眼珠子往外凸。三弟高浚最会学我走路的样子,弓着背缩着脖子,惹得满院子哄笑。母亲常说:\"阿洋你倒是说句话啊!\"我偏就抿着嘴,看他们笑够了各自散去。
建明二年,父亲把全家接到晋阳。那日我躲在廊柱后面,看见父亲提着带血的马鞭大步流星跨进院子。他身上的铁甲沾着血块,甲片碰撞的声响震得我耳膜生疼。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刚刚在韩陵之战大破尔朱氏二十万大军。那天夜里,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尔朱兆那厮逃进山里了,这天下,终归要改姓。\"
元象元年春,邺城的桃花开得邪乎。十五岁的我跪在父亲病榻前,他喉咙里卡着痰,说话像破风箱:\"阿洋...你大哥性子急...你要...\"话没说完就咽了气。灵堂里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我盯着棺椁上雕的蟠龙,突然觉得那些张牙舞爪的龙纹像极了父亲临终时攥着被角的手。
高澄接掌大权后越发张狂。有天他在尚书省当着百官的面扯我幞头:\"你们瞧这傻子,整日就知道流哈喇子!\"我的后脑勺磕在柱础上,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那日散朝后,崔季舒偷偷塞给我一包金疮药,我闻到他袖口有股檀香味,和父亲书房里的一模一样。
武定七年八月初八,我正在邺城西郊猎鹿。箭刚搭上弦,就见一匹快马踏着烟尘冲来。马上人滚鞍而下,额头磕出血也顾不上:\"大将军在膳堂被膳奴兰京刺了!\"我扔了弓箭翻身上马,跑到半道突然勒住缰绳——掉头直奔中书令杨愔府邸。那夜邺城宵禁的鼓声格外急促,我在杨府地窖里见到了浑身发抖的陈元康。
天还没亮透,我带着五百甲士围了高澄府邸。门房刚探出头就被砍了脑袋,血溅在朱漆大门上像开了朵牡丹。冲进内室时,高澄的尸首还横在榻上,肠子流了一地。我蹲下来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发现他右耳后那颗黑痣和我的一模一样。
\"国不可一日无主。\"杨愔捧着玉玺跪在阶下时,我正用匕首削梨子。梨皮一圈圈垂下来,露出雪白的果肉。\"你们要我做皇帝?\"我把梨肉塞进嘴里,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那就做吧。\"那年我二十一岁,改元天保,国号大齐。
刚登基那会儿,我常彻夜批阅奏章。有次看到并州闹蝗灾的折子,连夜召来尚书令高隆之。老臣抖着白胡子说:\"陛下,这都三更天了...\"我把茶碗摔在他脚边:\"蝗虫吃庄稼还分时辰?\"第二日卯时,十万石赈灾粮就从晋阳起运了。那段时间我瘦得厉害,腰带要收三扣才系得住。
天保三年征伐库莫奚,我亲自带兵翻越松亭岭。山道结了冰,战马摔死了十七匹。夜里宿营时,亲兵递来烤鹿腿,我掰了半条给旁边冻得打颤的小卒。那孩子后来死在蓟州城下,箭从他左眼穿进去,脑浆溅了我半身甲胄。回朝那日,百姓在邺城朱雀门摆了三十里香案,可我闻到的全是血腥味。
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许是天保六年征讨契丹归来后。那夜庆功宴上喝的是西域葡萄酒,喝着喝着突然看见案上的烤全羊长出高澄的脸。我抽出佩剑砍过去,羊头滚到乐师脚边,箜篌的弦断了一根。群臣跪在地上发抖,我盯着剑刃上的油花,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后来御医说我是酒毒入脑,开了一堆朱砂、雄黄配的药丸。我嫌苦,把药罐子砸在御医头上。血混着药汁流进他花白胡子里,倒有几分像父亲当年甲胄上的血污。那之后我让人在宫里造了十口大铁锅,白日里熔铜铸铁,夜里就把犯了事的宫人扔进去。听着皮肉在沸油里爆开的声响,反倒能睡个安稳觉。
天保九年春,我带着群臣登泰山封禅。路上看见个瞎眼老妇跪在道旁喊冤,说她儿子被刺史活埋了。我让侍卫把她架到跟前,老妇突然睁眼——那分明是双完好无损的眸子!我抽出佩刀把她拦腰斩断,肠子流出来竟是青紫色的。随行的崔季舒说那老妇是山鬼所化,我却看见她断成两截的身子还在蠕动。
回到邺城后,我下令把薛嫔锁在瑶光殿。她总说夜里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吹气,可我明明看见有黑影在她帐顶盘旋。那日我喝多了桑落酒,用象牙箸戳瞎她左眼,血珠子溅在鲛绡帐上像红珊瑚。她临死前咒我不得好死,我笑着把她大腿骨雕成琵琶,弹起来音色清越得很。
娄太后六十大寿那日,我让人抬着酒瓮去长乐宫祝寿。母亲骂我疯了,我一头撞在宫柱上,血糊了满脸:\"当年嫁给要饭的也是你,现在嫌儿子疯的也是你!\"侍卫们冲进来时,我正把酒瓮往太后凤椅上砸,琥珀色的酒液漫过织金地毯,像条蜿蜒的毒蛇。
最厉害那次是去年冬天。我在金凤台宴请宗室,三弟高浚多喝了两杯,说起我小时候被鹅追着啄的糗事。我笑着招呼他近前,突然抄起铁锥扎穿他脚背。他惨叫着要逃,我扯住他发髻往青铜鼎上撞。脑浆溅到鼎里煮的鹿肉上,我舀了勺尝了尝,吩咐膳房再加点盐。
今年开春以来,总觉得后脑勺有东西在爬。御医说是风疾,扎了几十针也不见好。前日朝会上,我看见杨愔的官帽里钻出条白蛇,吐着信子要咬我。我抄起镇纸砸过去,杨愔的脑壳裂开,白蛇却钻进地缝不见了。群臣吓得尿了裤子,我坐在龙椅上笑得喘不过气。
昨夜又梦见父亲站在漳河边,手里提着尔朱兆的人头。我想问他当年到底要说什么,可一张嘴就吐出黑血。河面漂来具浮尸,看衣裳像是我自己。醒来时发现褥子全被汗浸湿了,枕边放着那把雕花匕首——正是当年刺杀高澄的凶器。
今晨梳头时,铜镜里突然映出大哥的脸。我砸了镜子,碎片割破手心也不觉得疼。崔季舒说渤海郡送来十车新酒,我让他全倒进御沟里。酒香混着血腥味在宫里飘了半日,熏得乌鸦都不敢落脚。
方才走到太极殿前,看见有个小太监在扫雪。我问他:\"你见过真正的雪吗?\"他吓得直磕头。我仰天大笑,抓起把雪塞进嘴里。雪是苦的,和三十年前怀朔镇的一模一样。喉咙突然发紧,咳出来的全是黑血,把白雪地染得星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