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站在邺城宫墙上头看夕阳的时候,檐角的风铎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前些日子太医说我这肺疾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摸着腰上挂的旧荷包——那是孝瑜小时候亲手缝的,针脚歪七扭八塞着晒干的槐花——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晋阳别院里,二哥高洋举着木剑追得我满院子跑的光景。
那年我八岁,刚跟着母亲娄太后从怀朔镇迁到晋阳。大哥高澄总爱揪着我耳朵说:\"阿湛你这闷葫芦样,将来怎么在咱高家活人?\"他哪知道我是被满院子鲜卑话和汉话搅得头疼。父亲高欢常年在外征战,有回把我抱在膝头教认舆图,手指头戳着洛阳说:\"这儿埋着咱家三辈人的血。\"他战甲上的铁片硌得我大腿生疼,可那血腥气混着汗酸味,竟成了我记事后头回闻到的父亲味道。
我十岁生辰那日,二哥在庭院里活剥了匹红鬃马。他提着血淋淋的马皮冲我笑:\"阿湛,鲜卑男儿见不得血可不成!\"那马眼睛还瞪得滚圆,倒比我案头供的菩萨像还亮堂。母亲抄起藤条抽他后背,二哥却把马皮往我怀里一塞:\"拿着!回头给你做双战靴!\"那腥气熏得我三天没吃下饭,可夜里摸着鞣好的皮子,倒真比绸缎还软和。
那年冬天特别冷,晋阳城冻死了百来口人。三哥高演带着我去城外施粥,他把自己大氅裹在个汉人老汉身上。回府路上我问他:\"鲜卑贵族为何要救这些两脚羊?\"三哥突然勒住马,冰渣子顺着他的貂裘往下掉:\"阿湛,你记住,能杀人的刀不算本事,能让人甘心赴死的才是真能耐。\"这话我当时没听懂,直到二十年后看见他逼六弟高殷饮鸩时才咂摸出滋味。
十五岁跟着父亲打玉壁城,城墙上的檑木滚下来时,是独孤永业把我扑进壕沟里。他半边脸被火油燎得焦黑,还咧着嘴笑:\"小王爷将来当了皇帝,赏我个洛阳美人就成!\"那会儿我哪知道什么皇帝不皇帝的,就记得他怀里有股羊奶的膻味,混着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后来他真跟我要走了李祖娥的贴身宫女,那姑娘被送走前咬断了自己舌头。
十九岁那年三哥毒杀六哥高殷时,我正在邺城西郊猎鹿。箭刚离弦,宫里快马就送来血诏。那鹿带着箭跌进灌木丛,汩汩的血渗进黄土,和我袖口溅着的侄子血点子一个颜色。高演在昭阳殿抓着我的手腕说:\"九弟,你要当我的京畿大都督。\"他手劲大得要把我腕骨捏碎,就像当年大哥逼他生吞活蛇时那样。
我记得昭阳殿的地砖缝里还渗着黑血,三哥的靴子在上面踩出咯吱响。他递给我半块虎符,冰凉的铜锈蹭得我掌心发痒。\"阿湛,你可知为何留你?\"他忽然笑起来,露出被蛇胆染黄的牙齿,\"因为你是兄弟里最像父亲的。\"这话让我后脊梁窜起寒意——父亲临终前,可是我们七兄弟轮流给他灌的参汤。
当夜我去地牢看六哥的尸首,狱卒说身子早喂了野狗,只剩个脑袋用石灰腌着。我解下大氅裹住那团东西,腐臭味熏得眼睛发酸。回府路上遇见巡夜的斛律光,他举着火把照我怀里的包裹,火光跳到他脸上又暗下去:\"长广王,属下的箭从来只往前射。\"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像明白三哥活不过这个冬天。
果然开春时,三哥从马上摔断了腿。我去探病时,他枕边还搁着那柄斩过六哥的剑。\"阿湛,这把剑该换个主人了。\"他说着突然咳出血沫,溅在杏黄色帐子上像开了一树桃花。我接过剑时,剑穗上挂的玉坠子叮当响,跟当年晋阳别院的风铃一个声儿。
河清元年正月十五,我在太极殿登基那天下着鹅毛雪。二十七个侄子跪在丹墀下发抖,他们父亲的脑袋还挂在永巷口滴冰溜子。礼官唱到\"跪\"时,有个孩子尿了裤子,黄水顺着汉白玉台阶往下淌。我特意走下龙椅摸了摸他头顶:\"别怕,你爹在下面等着你呢。\"那孩子后来被做成了人彘,就摆在太庙供桌底下——我们高家人,总得留点东西祭祖不是?
夜里李祖娥抱着件小袄来找我,说想给太原王高绍德收尸。我把她抵在御案上时,案角镇纸的铜狮子硌得她后腰青紫,就像当年二哥醉醺醺扯开她衣襟时一样。她咬着嘴唇不吭声,直到我扯烂那件小袄,露出里头缝着的孝袍。\"陛下连死人衣裳都容不下么?\"她突然笑出声,眼角细纹里凝着烛光。我掐着她脖子灌下半壶烈酒,恍惚间竟像是回到玉壁城战场,手里攥着的是敌军斥候的咽喉。
到三十岁上,夜里咳血咳得厉害。和士开那狗奴才跪在榻前哭:\"陛下该让太子监国了。\"我望着跪在纱帐外的高纬——这孩子连发抖的姿势都像极了他娘胡皇后偷人时的模样。最后一次上朝那天,我把玉玺砸在陆令萱脸上,满朝文武的幞头都被溅了朱砂,倒比元日宴饮挂的红灯笼还喜庆。
昨夜梦回晋阳别院,九岁的孝瑜举着新糊的纸鸢冲我笑。醒来时值更宫女说邺城落了初雪,我想起那年猎鹿时箭羽破空的声音,忽然记起父亲说过,高家男儿最后都会变成扎进黄土的箭镞。窗棂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恍惚间竟像是怀朔镇刮了三十年的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