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蝉鸣声中,致远从低级私塾毕业了。
他捧着那张薄薄的毕业证书站在校门口,忽然有些恍惚——六年前那个连笔都握不好的小不点,如今已经能写一手漂亮的楷书了。
\"打算去哪所中学?\"同窗挤过来问。
致远挠挠头:\"应该是镇上中学吧?我爷爷家就在镇上。\"
\"那可不一定,\"阿旺压低声音,\"听说今年查得严,不是镇户籍的一律分到农中。\"
致远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跟着爷爷奶奶在镇上住了七年,但户籍确实还在水形村。
结果不出所料,因为户籍问题,他被分配到了临近农村的中学。
大姐和二姐已经在那里读了一年,每次回家都愁眉苦脸。
\"食堂的饭菜经常有虫子...\"小姐小声嘀咕。
\"初一就开始分班,\"姐姐叹了口气,\"差班的老师根本不管学生,上课睡觉都行。\"
\"初三差班的学生,老师直接劝他们回家务农。\"姐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致远也听同窗说过,有男生半夜翻墙偷看女生沐浴,被逮住了也不过挨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
周祈荧听完,眉头紧皱。
当晚就给在东海郡打工的李祢蕴写了信,商量转学的事。
等待回信的日子里,致远常去李浮生那儿借书看。
有次他忍不住问:\"先生,您说农村中学真那么差吗?\"
李浮生正在批改作业,闻言放下朱笔:\"求学在心,不在地方。\"
顿了顿,又补充道:\"但良师益友以及环境,确实重要。\"
这话说得含蓄,但致远听懂了——连先生都觉得那所学校不怎么样。
七月中旬,李祢蕴的回信终于到了。
信上说同意转学,还提到县城的二姨娘能帮忙找关系。
周祈荧当即收拾行李,准备带三个孩子去县城看看。
\"先生,\"临行前,致远抱着书箱来告别,\"这些书先还您。\"
李浮生从书架上取下三本笔记:\"带去看。\"
致远翻开一看,竟是先生亲手整理的《中级私塾备考精要》,每一页都工整得像印刷品一样。
县城比想象中热闹多了。
二姨娘的裁缝店在一所学堂街拐角,门面不大但生意还算可以。
她拉着周祈荧的手说:\"早就该来了!县中虽比不得省城,但比乡下强十倍不止!\"
转学手续比预想的顺利。
他们在学堂后巷租了间小院,不大,但胜在离学校近。
县中确实不一样,教室窗明几净。
寒假里下着小雪,致远兴冲冲地跑到李浮生家。
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从书包里掏出成绩单:\"先生你看!我数学考了全班第二!\"
李浮生接过那张纸,仔细看了看,点点头说:\"进步很大。\"
\"我还交了个新朋友。\"致远手舞足蹈地说,\"他家就在我住的地方不远处\"
“每天上学前他都会来叫我,我有时也会早点出门去他家叫他。”
“他还经常邀请我去他家玩,还留我在他家吃饭,他家菜很好吃”
说着说着,致远口渴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脱口而出:\"这茶真好喝!\"用的是老家土话的腔调。
话一出口他就懊恼了。
在县城上学这半年,他没少因为口音被同学提及。
李浮生放下茶壶,问道:\"在学校,有人笑话你说话的口音?\"
致远脸一下子红了,手指头不安地抠着桌子边:\"也、也不算笑话...就是...会问一下\"声音越来越小。
李浮生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讲方言的书,翻开来给他看:\"普通话本来也就是一个地方那边的方言,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致远低着头,\"同学们都说要讲标准的...\"
\"你那个好朋友陈明远,他说话有口音吗?\"
\"有啊!\"致远想起来,\"他老把'吃肉'说成'吃又'...\"
\"你看,\"李浮生合上书,\"谁说话没点家乡味?\"
“这些并不打紧,尽量就好。”
听完先生的话,致远的情绪好转了很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
除夕夜的饺子刚下锅,致远就溜出了热闹的堂屋。
李浮生的小院里只挂了一盏红灯笼,在雪地里投下温暖的光晕。
\"先生!\"致远哈着白气敲门,\"给您送饺子来啦!\"
门开得很快,仿佛主人早就在等候。
李浮生的书房依旧整洁如常,只是案头多了盆水仙,嫩黄的花蕊在烛光下格外娇艳。
\"县学如何?\"李浮生接过食盒,难得地先开了口。
致远搓着手在炭盆边坐下:\"还行...就是和那个经常一起玩的人不怎么来往了。\"
\"哦?\"
\"中二分班后,我们在不同的班。\"致远盯着炭火,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有次去他朋友家玩捉迷藏,我跑不动...就很随意,他们后来就不叫我了。\"
饺子在食盒里冒着热气,韭菜馅的香味弥漫开来。李浮生取来醋碟,动作不紧不慢:\"道不同。\"
致远抬起头,有些惊讶先生这么直白的评价。
\"友如良木,\"李浮生夹起一个饺子,\"合则留,不合则去。\"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致远一个激灵。
\"可是...\"致远戳着饺子皮,\"总觉得有点可惜...\"
李浮生没有立即接话。
窗外传来零星的爆竹声,远处谁家的孩子在笑闹。
良久,他才开口:\"之前养过一株兰。\"
致远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日日浇水,三年不开。\"李浮生的筷子尖点了点醋碟,\"移栽后,反倒抽了新芽。\"
这个比喻让致远心头一亮。
是啊,他和陈瑜就像那株兰和旧花盆,分开后各自都有了新的生长。
……
致远回到村里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将田埂染成橘红色,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着柴火和饭菜的香气。
他背着书包,脚步有些沉重。
远远地,他看见李浮生的小院里亮着灯,窗纸上映着先生伏案的身影。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叩响了门。
门很快开了,李浮生手里还拿着一本翻开的书,见是他,微微点头:“回来了?”
致远“嗯”了一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屋内还是老样子,书案上摊着批改到一半的作业,茶壶在炭炉上微微冒着热气。
致远在熟悉的矮凳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的纹路。
“之前说的那个朋友……后来再没见过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闷,“听说他退学后,去打工了。”
李浮生给他倒了杯茶,茶水温热,带着淡淡的茉莉香。
先生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其实……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我拉着他一起读书,他是不是就不会退学了?”致远抬起头,眼睛里有些迷茫,“开始周末去他家,本来打算与他一起写作业、学习的。”
“可一阵时间后我只顾着玩,连自己都忘了该做什么。”
李浮生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书架上那盆新抽芽的兰草上。
“人生如逆旅,各有各的渡口。”他缓缓说道,“他不是你该背负的重量,你也不是他的退路。”
致远怔了怔,眼眶微微发热。
“可是先生,我总觉得……我本来可以做点什么的。”
李浮生轻轻摇头:“你连自己的路都还没走稳,怎么拉得住别人?”
窗外,暮色渐深,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
致远低头看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结松动了些。
“那……我以后该怎么做?”
李浮生轻声说道:“先把自己活好,其次在考虑帮助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