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初过,太湖东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陆九渊一行过雕花楼,循青石板路入茶园,忽见眼前绿云翻涌间点缀着金红青白:枇杷垂金如小杏,杨梅挂朱似珊瑚,柑橘枝头白花胜雪,而碧螺春茶树正蜷在果树浓荫下,新叶蒙着细白绒毛,在湖风里泛着淡青光泽。沈青禾忽然驻足,指尖划过茶树旁的枇杷树皮,竟有淡淡茶香混着果香扑面而来——树皮褶皱里嵌着几片去年的茶枯,已与树汁融为一体。
“东山人栽茶,向来讲究‘五果护茶’。”引路的老茶农周阿公捋着霜白胡须,竹杖轻点横斜的杨梅枝,“枇杷、杨梅、柑橘、板栗、石榴,棵棵都是茶树的‘姊妹’。你看这茶蓬,高不过三尺,正合果树冠幅,春日果树开花,茶香裹着花香;夏日果树遮阴,茶芽得享清凉;秋日落果为肥,冬月枯枝护根。”他摘下一枚青枇杷递与沈青禾,果蒂处竟沾着半片蜷曲的茶芽,“尝尝看,未熟的果儿已带三分茶韵。”
沈青禾轻咬果肉,酸涩中竟透出碧螺春特有的鲜嫩醇爽,恍若茶汤在舌尖绽开。再细观茶树,发现根际布满半腐的果壳与茶梗,蚯蚓在湿润的泥土里翻出带果香的新土。湖风掠过,柑橘花纷纷落在茶芽上,如落雪覆绿云,而杨梅叶的微苦气息,正随着水汽渗入茶枝——原来所谓“茶吸果香”,并非虚言。
行至“莫厘峰”南麓,见整片茶园依着坡势高低错落,高处栽杨梅,中部植枇杷,低处种柑橘,茶树如绿色绸带缠绕其间。周阿公蹲下身,扒开茶树根部的腐叶,露出与果树共生的网状根系:“茶树根浅,专吸表层腐殖土;果树根深,能引地下活水。老辈人说,这是‘根须相亲,枝叶相护’,比单种茶树多出三分灵气。”
沈青禾忽然想起在龙井村见过的单一茶田,对比此处生机盎然的共生景象,心中一动。她摘下几片不同果树下的茶叶细辨:枇杷树下的带甜香,杨梅树下的含微涩,柑橘树下的隐着花香,叶底竟也各有不同——枇杷茶芽叶背绒毛更密,杨梅茶芽叶缘锯齿较深,柑橘茶芽叶面泛着蜡质光泽。“就像人在不同环境里长性情,茶叶吸了不同果香,滋味也各有千秋。”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皮质账册。
晌午至茶寮歇脚,周阿公以新制碧螺春待客。白瓷盏中,茶叶卷曲如螺,白毫毕现,初泡时汤色浅绿,转瞬泛出果蜜般的黄润。沈青禾刚凑近闻香,便被惊住——兰花香中裹着枇杷的甜、杨梅的鲜、柑橘的清,层层叠叠如太湖波浪,在鼻端荡开。细啜一口,茶汤竟似融化的春日,先是鲜嫩醇爽漫过舌尖,继而果香在齿间流转,回甘处带着湖石的冷冽,恍若整座东山的草木精魂都化在盏中。
“往年茶商收茶,只取茶叶,却不知这漫山果树才是茶香的根由。”周阿公望着窗外压弯枝头的枇杷, sigh道,“去年杨梅大熟,却因无人收购烂在树下,茶价也跟着跌了三成。”沈青禾听此言,账册在膝头翻开,笔尖在“茶果共生”四字旁画了重圈。她忽然想起苏州城里的文客,常将花茶与鲜果同赠,若将东山的碧螺春与枇杷、杨梅、柑橘结为一体,岂不是天然的“湖山礼盒”?
午后踏查茶园,沈青禾特别留意茶果搭配之妙:用采下的枇杷叶垫茶篓,可保茶青鲜爽;杨梅酒坛埋入茶梗,能增酒的清冽;柑橘皮与碧螺春同窨,制成“茶香陈皮”。她甚至设想将茶枝编作果篮,以茶末为底保鲜水果,让每一份礼盒都带着东山的水土气。陆九渊见她眼中发亮,笑道:“沈姑娘这是要让茶香果香,都化作人间烟火味。”
暮色染透太湖时,周阿公带着众人参观“茶果窖”。土窖里,去年的茶枯与烂果拌着河泥,已发酵成深褐色的有机肥,气味醇厚如陈酿。沈青禾抓起一把,见其中混着杨梅核、枇杷皮,还有细碎的茶梗,忽然悟到:“原来古人说的‘共生’,不只是枝头的花叶相衬,更是泥土里的生死与共——果树护着茶树长大,茶树陪着果树衰老,连凋零都化作彼此的养料。”
是夜,宿于湖畔渔村。沈青禾在油灯下绘制“茶果礼盒”草图:外层以竹篾编作太湖波浪纹,内置三格,一格盛碧螺春,一格装糖渍杨梅,一格放枇杷蜜饯,盒底衬以新鲜柑橘叶。画到盒盖时,她略一沉吟,添上几枝交缠的茶枝与果枝,题字“湖山蜜韵”——既合碧螺春“吓煞人香”的别称,又道尽茶果共生的妙处。
黎明时分,她独自登上莫厘峰,见朝阳初绽,湖面上金波粼粼,山下茶园里,果花与茶芽在晨露中交相辉映。忽然明白,东山人的智慧,从来不是征服自然,而是让草木在共生中各展其长:茶树借果树遮风蔽日,果树因茶树涵养水土,就像茶汤里的果香,果味中的茶韵,原是天地万物彼此馈赠的情书。
下山时,沈青禾的账册已写满制茶与保鲜之法,末页记着:“茶非独善,必借他物而成其美。东山茶果,正如琴瑟和鸣,缺一则韵不全。”这一日的所见所感,后来化作苏州城里最抢手的“东山礼盒”,让碧螺春的鲜香与枇杷的甜、杨梅的烈、柑橘的清,一同走进了千家万户,也让更多人懂得,所谓人间至味,往往藏在草木相生的温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