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日,山风卷着细沙扑进制茶坊的窗棂,把檐下晾晒的茶青吹得簌簌作响。陆九渊蹲在炭炉前,看老茶农陈阿公将乌亮的荔枝炭夹进红泥炉,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转瞬便熄成灰,倒像极了武夷山深秋转瞬即逝的暮色。
“这焙火啊,比养孩子还费神。”陈阿公用竹扇轻轻拨弄炭火,暗红的炭块渐渐透出金芒,“头火要温,像母亲哄孩子入睡;二火要稳,好比壮汉挑担赶路;三火要收,得留三分余地。”他说话时,陆九渊瞥见老人手背布满烫伤的疤痕,深褐的纹路交错如岩缝,想来都是经年守炉的印记。
茶青铺在焙笼上,像给竹编的笼屉盖了层墨绿的绒毯。陆九渊学着陈阿公的样子,将焙笼悬在炭火上方半尺处,热气裹着茶香升腾而起,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凝成薄雾。头遍火走得极慢,茶青在笼中蜷缩如睡,偶有细碎的“噼啪”声,是叶间的水汽在炭火中消散。陆九渊盯着焙笼,恍惚看见春日出芽时,茶树上的露珠坠入岩缝的模样——此刻叶片里的水,正以另一种方式,重归山涧。
更漏响过两巡,茶青的颜色由墨绿转为黛青,叶边微微卷起,像是被山风揉皱的绸缎。陈阿公将炭块拨成梅花状,火星骤然明亮,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成了金色:“二火得‘吃’进炭香,可别把茶烤焦了。”陆九渊守着炭炉不敢合眼,困极时便盯着跳动的火苗,看它们舔舐着焙笼底部,像无数条赤金的舌头,要将茶青里的青涩一寸寸舔去。
第三日黎明,茶青已褪尽生涩,透出琥珀色的光。陆九渊掀开焙笼,热气裹挟着醇厚的火香扑面而来,恍惚间竟闻到了武夷山岩壁在烈日下蒸腾的气息。陈阿公捻起一片茶叶,对着天光细看:“您瞧这叶底,既留着三分绿意,又裹着七分火韵,像不像岩壁上半枯半荣的藤蔓?”
守炉三日夜,陆九渊的眼睫上凝着茶雾凝成的霜花,指甲缝里嵌满炭灰。当最后一笼茶焙完,他忽然发现焙笼底部的竹篾,竟被炭火烤出细密的裂纹,像极了陈阿公手背的疤痕。这些伤痕里,藏着岩茶脱胎换骨的秘密——若没有炭火的炙烤,哪来茶汤里那抹穿透肺腑的岩韵?
茶坊外的山路上,挑茶篓的汉子踩着薄霜走过,竹篓晃动时漏出零星茶末,落在结了冰的水洼里。陆九渊望着炭火渐熄的红泥炉,忽然想起三坑岩壁上倔强生长的茶树,它们喝着岩缝里的水,顶着烈日寒霜,将山骨的刚硬酿成茶香;此刻这些茶叶在炭火中涅盘,何尝不是将岩骨的精魂,化作杯中流转的气韵?
“岩茶的岩韵,是山骨与茶魂的私语。”他对着渐渐泛白的天际喃喃自语,晨风卷起炉中最后的灰烬,在空中划出细小的弧线,恰似茶叶在炭火中翻飞的轨迹。原来这三日守炉,守的不是炭火,是见证一片茶叶从山野灵物,蜕变成承载着武夷山水精魄的茶魂——就像山涧的流水终将入海,而茶叶的生命,却在炭火的淬炼中,获得了另一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