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前夜,山风卷着细雪掠过马头岩,却吹不散制茶坊里的暖意。陆九渊握着铜壶往白瓷碗里斟茶,茶汤在灯火下泛着琥珀色,映得窗纸上的冰花也成了暖色调。沈青禾凑过来,见碗底沉着片完整的茶叶,叶背的“蛤蟆背”在热气中舒展,像极了岩缝里冬眠的蝴蝶。
“明日祭茶神,该去给老枞水仙挂红了。”陈阿公坐在火塘边,用茶刀撬着陈年茶饼,饼面上的茶梗已呈深褐,却还缠着几根未褪尽的绿芽,“咱武夷山的茶魂,都藏在这些老茶树根里。”他说话时,火塘里的炭火星子溅起,落在他手背的烫疤上,那些纵横的疤痕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宛如岩壁上交错的石纹。
天未亮透,茶农们已提着红灯笼往茶园去。灯笼穗子在风雪里摇晃,像一串流动的红柿子,给墨绿的茶丛添了几分暖意。陆九渊跟着陈阿公来到慧苑坑,只见百年老枞的树干上已系满红绸,在寒风中轻轻飘动,像是茶树披着节日的盛装。“祭茶神要趁早,”陈阿公将一碗茶汤泼在树根处,“让茶神尝尝今冬的炭火茶,来年才肯多赐些新芽。”
雪粒子落在茶树上,积在新抽的叶芽苞上,像撒了把碎钻。沈青禾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忽然想起采茶时茶农指甲上的绿印:“您说这茶神,是不是就住在每片茶叶里?”陈阿公哈哈大笑,笑声惊起枝头的积雪:“傻丫头,茶神住在岩缝里,住在炭火中,更住在咱茶人心里。你看这老枞,根扎进岩石三尺深,喝的是山泉水,披的是云雾纱,年年春天都把岩骨化成茶香,这不是神赐的灵根么?”
祭完茶神,众人围坐在制茶坊里喝“百家茶”。陶碗在手中传递,茶汤里泡着各坑涧的茶叶——牛栏坑的肉桂带着辛辣,慧苑坑的水仙裹着枞香,大坑口的奇种泛着兰花香,在同一个碗里竟互不抢味,反倒融成了武夷山的全貌。陆九渊望着碗中浮沉的茶叶,忽然想起初到三坑时触摸的茶苔,想起焙火时守了三日夜的炭炉,想起茶市上老茶农擦拭茶篓的背影——原来这一路的探寻,终究是在叩问一片茶叶如何承载起山水的魂魄。
“来春开面采,该教新茶农认驻芽了。”陈阿公望着窗外的茶树,枝桠间已鼓起米粒大的芽苞,“现在的年轻人爱说‘传承’,其实传承不是刻在石碑上的字,是手把手教采茶,是守着炭炉打盹,是看见外山茶充数时敢拍桌子。”他说话时,指尖划过茶碗边缘的茶垢,那层深褐的痕迹,分明是岁月熬出的印记。
雪停时,山尖露出半轮冷月。陆九渊和沈青禾踩着积雪往回走,制茶坊的灯火在身后渐成小点,像落在山间的星子。路过牛栏坑时,山涧的水在冰层下叮咚作响,恍惚又听见那句“喝你的水,还你茶香”——这山水与茶树的对话,历经千年未歇,如今又借着茶人的手,化作杯中的岩韵,在世间流转。
“你看这些茶树,”沈青禾指着岩缝里的老枞,枝桠上的红绸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它们把根扎进岩石,把叶献给春天,把香留给人间,多像茶农们的一辈子。”陆九渊点头,忽然明白,所谓“岩骨花香”,从来不是虚无的形容,是山岩用坚硬哺育柔软,是茶树用青翠回报荒芜,是茶人用一生守护着这片土地的魂灵。
黎明前最暗的时候,制茶坊的炭火又旺了起来。陈阿公添了把荔枝炭,看火星子窜向棚顶,映得梁上挂着的茶筛泛着微光。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竹篾,那些染着茶渍的围裙,那些布满烫疤的手掌,在火光中织成了一幅无声的茶经——原来传承从未断绝,它藏在每片新抽的茶芽里,在每次摇青的水筛中,在每个守炉的深夜,在茶人与茶树相望的目光中。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岩壁时,陆九渊看见茶农们已开始修剪茶树,剪刀划过枝干的声响,与山涧融冰的声音应和着。那些被剪下的枝条堆在岩脚,来年将化作肥料,滋养新的生命。他忽然想起焙火时悟到的“岩韵是山骨与茶魂的私语”,此刻方知,这私语里藏着的,是山水与人间最朴素的约定:你赠我一方岩骨,我还你满袖茶香。
雪后的武夷山在晨光中醒来,茶丛上的冰晶折射着七彩光,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山间。陆九渊望着这片土地,终于懂得,武夷岩茶的故事从来不是传奇,是无数茶人用指纹与岁月,在岩缝间、在炭炉旁、在茶汤里,写下的生生不息的诗行。而他与沈青禾,不过是这漫长诗行里的两个逗号,见证着,也守护着,那缕从唐宋年间飘来的岩骨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