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凤凰山像个蒸腾的蒸笼,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连茶树叶片都卷着边儿,像是被烤得没了精神。陆九渊守在土灶前,手中的竹炒手在铁锅里划出圆弧,“蜜兰香”茶青在高温下发出“滋滋”的轻响,甜润的蜜香混着炭火气息,从灶口溢出,在制茶坊的梁上结成云翳。
申时三刻,西北天忽然压来铅灰色云团,山风卷着碎叶打在竹帘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老茶农李阿公抬头望了望天,手中的蒲扇猛地一顿:“不好,雷阵雨要来了!”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砸在青瓦上,转瞬便是倾盆之势,雨帘如注,将制茶坊与外界隔绝成一座孤岛。
炒锅里的茶青刚杀到七分熟,叶片边缘微卷,正泛着温润的蜜色。陆九渊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灶前积成水洼,潮气裹着寒意往茶青里钻,急得额角直冒冷汗。他忽然想起行囊里的青蚨剑穗,那是早年在武夷山里得了龙鳞残片所制,此刻咬破指尖,将精血滴在剑穗上,低喝一声:“覆!”只见万千青鳞从穗中飞出,在灶台上空结成穹顶,鳞片间水珠滚落,却半点侵不得茶青。
可杀青的火候已被打断,茶青渐渐失了热气,在铁锅里变得绵软。苏明月见状,二话不说解开月白衫,将尚有余温的茶青裹进贴身的夹袄里。她的身子本就单薄,此刻被凉透的茶青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仍紧紧抱着铁锅,任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陆先生,快续火!莫让茶青沤了。”
沈青禾慌忙扯过晾晒的粗麻布,堵在漏风的门框处,又往炭炉里添了三把荔枝炭。火苗“轰”地窜起,映得苏明月苍白的脸忽明忽暗,她怀中的茶青却渐渐回暖,透出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混着少女体温的暖意,竟比寻常蜜兰香多了丝说不出的柔润。
雨幕中的凤凰山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唯有炒锅里的“沙沙”声与炭火的“噼啪”声,在狭小的制茶坊里回荡。陆九渊握着炒手的手不敢有半分晃动,只觉掌心的老茧都被烫得发疼,却死死盯着茶青的变化——叶片从青灰转为明黄,叶缘微焦处泛起金圈,那抹被雨水激出来的清冽,正随着热气蒸腾,慢慢融进蜜香里。
一个时辰后,雨脚渐收,苏明月已靠在竹椅上昏昏欲睡,夹袄里的茶青却完好无损。陆九渊将最后一捧茶青起锅,铺在水筛上散热,指尖触到叶片时,竟似摸着春雨浸润后的兰花,柔滑中带着股子清劲。李阿公凑过来嗅了嗅,浑浊的老眼突然发亮:“怪了,这香里咋带着点新翻的泥土气,还有……还有咱凤凰人担茶翻山时,汗湿衣襟的那股子清正?”
暮色漫进坊里时,头道茶汤已在盖碗中打转。陆九渊揭开碗盖,热气携着蜜兰香扑面而来,细细分辨,果然在甜润中藏着丝冷冽,像是山雨过后,山涧里叮咚的泉水溅在热石板上,腾起的那缕清雾。茶汤入口,先是醇厚的蜜味裹着兰花香在舌尖绽放,待咽下去,喉底却泛起冰凉的清甜,像是含着颗被雨水洗过的荔枝蜜。
“好个‘风雨洗心’!”沈青禾捧着茶碗,看碗底的叶底在灯光下舒展,叶片边缘的红边竟比寻常蜜兰香更鲜明,“莫不是刚才的风雨,把山的魂、人的魄,都揉进茶里了?”
苏明月饮了半盏,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小时候听阿娘说,好茶要经得住风雨。今日才懂,这风雨不是劫,是茶与山、与人的一场试炼。”她说话时,指尖划过碗沿,那里还留着刚才抱茶青时染上的茶渍,浅黄的印子,像朵开在瓷上的小兰花。
夜露降临时,凤凰山恢复了寂静。陆九渊站在檐下,望着远处云开雾散的乌岽峰,想起炒茶时苏明月颤抖却坚定的模样——原来这世间最动人的茶香,从来不是单靠手艺就能成就,得有山的风雨来催,得有人的心血来护,方能在茶汤里,泡出岁月的真味。
茶坊里,李阿公正在给新制的茶罐贴标,他想了想,用毛笔在黄纸上写下“风雨蜜兰”四字,墨痕未干,便被茶香染得发润。窗外,不知谁家的山歌又响了起来,调子是从未听过的新曲,却唱得人心头滚烫:“茶青本是山间草,遇着风雨成瑰宝,姑娘怀里揣春芽,炒出蜜香惊山鸟……”
这场突如其来的山雨,终究是给凤凰单丛添了段传奇。当茶汤在杯中浮沉时,那抹藏在蜜香里的清冽,成了茶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原来最好的茶,从来都带着人间的烟火气,带着风雨里的坚守,带着那些为茶拼过命的人,留在时光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