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梧州飘着细如牛毛的雨,骑楼城的青砖墙在水汽里泛着温润的光,老茶窖的铜锁“咔嗒”打开时,惊飞了蹲在门楣上的斑鸠。十九岁的茶农小旭跟着陈叔钻进百年茶窖,手电筒的光斑掠过窖壁的青砖,砖缝里新长的苔衣呈浅褐色,像谁用六堡茶汤重新勾了边。
“记住,窖藏六堡茶得看西江的脸色。”陈叔的旱烟杆敲着窖底的排水孔,洞里传来隐隐的潮声,“涨潮时水汽从这儿漫上来,退潮时地气从砖缝里钻出去,茶叶在中间,比听着摇篮曲还安稳。”小旭摸着潮湿的窖壁,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刻痕——那是历代茶工留下的记号,有的像船锚,有的像茶篓,最深的一道,刻着“光绪廿三年”。
窖角堆着新收的茶青,用棕榈叶裹着,叶尖还滴着西江的雨水。小旭学着陈叔的样子,将茶青铺在松木架上,忽然发现叶片的舒展方向,竟与窖顶木梁的纹路完全一致。“老辈人说,松木架要顺着江水流向摆,”陈叔往墙角的陶缸里添了勺西江泥沙,“就像茶船在江里行,得顺着水势才能走得远。”
午后潮气最盛时,小旭听见窖壁传来轻微的“噼啪”声。陈叔笑了,缺了门牙的嘴里呵出白气:“是茶叶在说话呢。”他指向松木架上的茶青,叶片边缘竟凝着细小的水珠,在手电光下像缀满碎钻,“当年你阿爷在南洋开茶栈,写信说最想听见的,就是窖里茶叶吸水的声音。”
修复老茶窖的半月里,小旭发现每块青砖都有独特的呼吸节奏。他跟着陈叔给青砖编号,用母树红土填补裂缝,当指尖触到某块刻着“同兴号”的砖时,忽然想起沈青禾译读的侨批——清末华侨在信里说,摸着茶窖的青砖,就像摸着故乡的脉搏。
“该教你看‘窖眼’了。”陈叔掀开窖底的石板,露出暗河的活水,水面漂着片百年前的茶末,竟在涟漪中显形出红头船的轮廓,“真正的窖藏茶,得让茶叶吸足西江的水汽,再吐尽南洋的暑气,就像人在他乡,总得把乡愁酿成回甘。”小旭凑近细看,发现水面的船影里,隐约能看见戴斗笠的茶工正在摆茶篓,与他此刻的动作一模一样。
谷雨前的深夜,小旭独自守着茶窖。西江的潮水漫过排水孔,窖内的湿度计指针稳稳停在八十二度——正是百年前的老茶窖日志里,“槟榔香初显”的临界值。他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竹篾轻响,抬头看见梁上挂着的老茶篓在潮气中舒展,篾条间漏下的水珠,恰好滴在新制的茶砖上,发出极细的“嗒”声。
“小旭,茶窖醒了。”陈叔的声音从窖口传来,老人提着马灯,灯影在窖壁投出长长的影,与砖缝里的苔衣共同织成茶船图案,“当年你阿爷就是在这样的夜里,听见茶窖在呼吸,就像听见母亲在唱摇篮曲。”
茶汤在陶壶里煮沸时,小旭看见汤面显形出骑楼城的骑楼柱,柱脚的麻石上,无数茶客的脚印与茶工的草鞋印重叠。陈叔递过茶盏,红浓的茶汤里,新茶的青涩与老窖的陈香正在打架,却在入口的瞬间,化作西江的潮与南洋的风,在舌尖跳起了百年前的茶船舞。
是夜,小旭在窖壁的青苔上发现了新的刻痕——那是他白天修补时无意留下的指纹,竟与百年前茶工的掌印奇妙重合。他忽然明白,六堡茶的传承从不是简单的技艺复制,而是每个茶工将自己的掌温、将西江的水汽、将侨胞的乡愁,都揉进了茶叶的褶皱,让老茶窖的每块青砖,都成为时光的活化石。
从此,梧州的老茶窖里,小旭的草鞋印与陈叔的布鞋印并排留在窖底,新制的茶砖与百年老砖隔着松木架相望。每当西江的潮水漫过窖门,总能看见年轻茶工的身影与老茶农的剪影在水汽中重叠,就像六堡茶的陈香,在时光里,永远是新与旧的共生,是故乡与远方的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