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卯时,天还没透亮,煤山的老槐树就觉着不对劲。往常这时候,树梢上的露水该顺着新抽的槐叶往下滚,沾得树下石缝里的青苔发亮,可今儿个露水都是苦的,带着股子铁锈味。槐树晃了晃枝桠,听见紫禁城方向传来撞钟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像破了口的铜锣,惊飞了窝在树杈上的夜鸦。
守在东华门外的老军户王老汉揉了揉眼睛,看见个穿青布衫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往煤山跑,腰间的牙牌在晨光里白得瘆人。他认得那是司礼监的牌子,去年腊月还见过这孩子跟着王承恩公公在宫墙根下贴门神,如今却只剩一个人,跑得鞋都掉了一只。“小顺子,咋回事?”王老汉喊了一嗓子,小太监没回头,只听见他抽抽搭搭地哭:“闯贼进城了,皇上...皇上往煤山去了!”
槐树底下的石板路上,崇祯皇帝的鞋跟磕出细碎的响。他摸着腰间的三尺白绫,想起去年冬天在文华殿批折子,户部尚书哭丧着脸说太仓只剩七万两银子,辽东的边军已经三个月没发饷了。那时他还摔了个茶盏,如今才明白,原来大明朝的气数,早就像这盏里的残茶,凉透了。“承恩啊,”他回头看了眼跟着的老太监,王承恩的胡子上结着霜,棉袄上还沾着夜里翻墙时蹭的灰,“你说朕要是真去了,九泉之下见着列祖列宗,该怎么说?”
王承恩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递给皇上。酒气漫出来,混着槐树的苦香,崇祯抿了一口,辣得眼眶发热。他记得刚登基那年,也是在煤山,看见这棵老槐树开花,雪白雪白的,像给山披了件素纱衣。那会儿他想着,等天下太平了,要在树下摆张石桌,和皇后一起喝茶赏槐,可如今...他摸了摸树干,树皮上有道深沟,像是被人用刀划过,“这树,怕是比朕还老吧?”
申时三刻,李自成的大军撞开了紫禁城的大门。住在西直门外的李娘子正在给孩子喂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怀里的娃娃突然哇地哭起来,怎么哄都不停。她抬头看见天边飘来一片黑云,正往煤山方向压,云底下好像有个人影在晃,仔细一看,竟是棵槐树的影子,枝桠张牙舞爪的,像要抓人似的。
煤山上,王承恩看着皇上把白绫系在槐树枝上,突然跪下磕了个头:“陛下先走一步,承恩随后就来伺候。”崇祯笑了笑,笑声里带着血沫子:“你啊,跟了朕十七年,连个尸首也留不得全须全尾。”他踩上石头,白绫刚绷紧,槐树突然晃了晃,几片槐叶落在他肩上,凉丝丝的,像有人在哭。
等李自成的兵冲上煤山,看见崇祯的身子在槐树下晃悠,脸上的血已经凝了,指甲缝里还掐着片槐叶。那个叫小顺子的太监躲在树后,看见闯王的人要砍槐树,突然听见树里传来“咔嚓”一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响,接着槐树的枝干上渗出红兮兮的汁水,跟人血似的。后来有人说,这槐树成了精,知道替皇上挡灾,可更多的人说,这树沾了天子血,从此就有了怨气,每到月黑风高,就能看见槐树下有个白影子晃荡,跟着人哭夜。
顺治年间,有个新科进士叫陈廷敬,被派到京里当翰林。他住在煤山脚下的胡同里,夜夜听见窗外有叹气声,起初以为是风声,直到有天夜里,他看见槐树枝桠间飘着个白影,披头散发的,怀里还抱着个酒葫芦。陈廷敬胆大,举着灯就出去了,那影子见了他,突然开口说话:“先生可认得这酒葫芦?”声音像浸了水的纸,软塌塌的。陈廷敬仔细一看,葫芦上刻着“承恩”二字,惊得差点摔了灯——这不是当年跟着崇祯帝殉国的王公公的东西吗?
那夜之后,陈廷敬常去槐树下坐着,听那影子讲前朝的事。影子说自己不是皇上,是王承恩的鬼魂,附在槐树上了。“皇上咽气的时候,我就吊在旁边的枝桠上,”影子摸着葫芦上的刻痕,“绳子勒进脖子的那会儿,听见槐树在哭,每片叶子都在抖,像是替皇上委屈。后来清兵来了,给槐树拴了铁链子,说这是‘罪槐’,可皇上有什么罪?他不过是接了个烂摊子,熬了十七年,把自己熬成了个灯油将尽的灯芯。”
康熙爷南巡回来那年,听说了煤山槐树闹鬼的事,特意去看了一趟。槐树的铁链子已经生了锈,缠得树干歪歪扭扭的,像条死蛇。皇上伸手摸了摸树皮,突然听见树洞里传来低低的哭声,仔细听,像是在念“朕凉了,国也凉了”。随行的高士奇高大人当场就跪下了,说这是崇祯帝的冤魂未散。康熙爷叹了口气,让人取了铁链,又亲自写了块“罪槐”的牌子挂上,说:“前朝事,前朝了,这槐树替人受过,也算有灵。”
可牌子挂上去没多久,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就发现,每到三更天,槐树下就会出现两个人影,一个穿明黄衣,一个穿灰布衫,围着树转圈。有人胆大,躲在石头后面看,听见穿黄衣的人说:“承恩啊,当年朕不该迁了张居正的坟,要是张先生还在,或许能多撑几年。”穿灰布衫的就叹气:“陛下当年要是不杀袁崇焕,辽东的兵也不至于散了心。”说着说着,两个人影就抱头痛哭,哭得槐叶沙沙响,落了一地白。
乾隆年间,有个姓周的书生在槐树下读书,夜里遇着个穿宫装的姑娘。姑娘手里拿着半块玉佩,说自己是崇祯朝的宫女,当年在坤宁宫当差,皇后娘娘上吊前,把这块玉佩给了她,让她逃命。“后来我跟着难民出了京,嫁了个卖豆腐的汉子,”姑娘摸着玉佩上的龙纹,“可每到清明,就梦见槐树底下有人喊‘国破了,家亡了’,醒来枕头都是湿的。”书生问她为什么来找自己,姑娘说:“槐树底下的鬼魂们,都等着有人把前朝的事记下来,免得后世说皇上是个昏君。”
到了道光年间,煤山的槐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树干中间空了个洞,能钻进个七八岁的孩子。有回暴雨,雷劈中了槐树,烧了半棵树,可剩下的半棵还活着,第二年春天又冒出新芽。住在附近的老人说,这是皇上的魂灵不散,护着槐树呢。那会儿有个走街串巷的说书人,姓王,自称是王承恩的后人,常在槐树下讲古,说他祖上托梦,让他把崇祯帝临终前的话记下来:“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说得听书的人都掉眼泪,连槐树枝上的鸟都不叫了。
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进了京,烧杀抢掠,煤山也遭了殃。槐树剩下的半棵树被砍了,说是要拿回去当柴烧,可刚锯断树干,就见树心里渗出红水,跟人血似的,吓得洋鬼子扔下锯子就跑。后来有人把剩下的树桩子刨了,却在底下发现个铁盒,里面装着半卷残破的《明宫词》,字迹已经模糊,可还能看出“煤山槐叶冷,君王带血啼”这两句。
民国初年,有个叫柳如是的女学生,在煤山遗址上看见半截槐树桩,上面还拴着半截生锈的铁链。她蹲下来摸了摸,突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说:“姑娘,帮我给后世带句话,就说崇祯十七年的煤山,槐树开花的时候,皇上的白绫是绣着龙纹的,王公公的鞋上补着七个补丁,他们不是昏君奸臣,是把自己赔给了一个烂了根的王朝。”柳如是抬头看,四周没人,只有一阵风过,槐树桩上的青苔动了动,像是有人点了点头。
如今再去煤山,槐树早没了踪影,只留块石碑,刻着“明思宗殉国处”。可老北京的胡同里,上了年纪的人还会说,每到阴天下雨,煤山那地界儿,还能听见有人叹气,带着槐树的苦香。有人说那是崇祯帝的魂灵,还在跟王承恩唠嗑,说些没说完的体己话;也有人说,那是槐树成了精,把几百年的风雨都收在年轮里,等人来听。
不管是真是假,这煤山槐树的故事,就像老槐树上的年轮,一圈圈刻在京城里,刻在老百姓的嘴里。你要是路过景山公园,看见棵新栽的槐树,枝叶茂盛的,说不定就是当年那棵老槐树的子孙,带着前朝的露水,带着亡国的哭声,在风里晃啊晃的,把那些没说完的故事,说给每一个愿意听的人。
故事讲到这儿,您要是问我信不信有鬼,我倒觉得,这世上最长久的鬼魂,不是挂在槐树上的白绫,是人心头的念想。皇上念想他的江山,公公念想他的主子,老百姓念想那没了的太平日子,就连槐树,也念想那年春天的一场花事。这些念想攒在一块儿,就成了故事,成了传说,在人间飘啊飘的,比鬼魂还长久。
就像前几日我去景山,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趴在石碑上数刻痕。她妈妈说:“这是明朝最后一个皇上吊死的地方。”小姑娘似懂非懂,伸手摸了摸石碑旁的槐树,突然笑了:“妈妈你看,槐叶上有露水,像眼泪呢!”她不知道,这滴露水,可能已经在人间流转了四百年,带着煤山的风,带着老槐树的魂,带着那些早就散了的君臣、没了的王朝,在晨光里,闪着微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