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坠到西边山尖时,我和曾瑶踩着被晒得发烫的黄土路,跟着驼铃声寻到了商队营地。
远远瞧去,二十余顶灰布帐篷在荒草滩上排得整整齐齐,最中央那顶绣着金线骆驼的大帐前,立着根丈高旗杆,旗子被风卷得猎猎响,露出半幅靛蓝底色——这是河西胡商的标志,我在矿山账本上见过。
\"站住!\"
刚到营门前,横出一杆红缨枪。
持枪的汉子穿皮甲,护心镜被夕阳照得发亮,浓眉下一双眼睛像淬了冰,\"报上名号,来处。\"
我认出他是商队护卫队长阿木。
半月前英雄大会上,这汉子替被抢货的粟特商人出头,一人挑翻七个马贼,我当时在观礼台瞧得清楚。
\"陆尘,矿山的。\"我摸出怀里的青铜腰牌,借着余光让他看清刻的\"临漳铁\"三个字——这是我掌控矿山后,让匠人造的通行信物,河西道上的商队都认。
阿木的枪尖没动,目光却扫过我腰间。
那里挂着英雄大会的玉牌,羊脂玉坠子上\"武魁\"二字被磨得发亮。
他忽然咧嘴一笑,枪杆在地上磕出响:\"陆大魁首,里边请。\"又瞥了眼曾瑶,\"这位姑娘的短刃得解下来,营规。\"
曾瑶手按在袖中,我轻轻碰了碰她手背。
她咬了咬唇,从袖管里抽出那柄淬过毒的柳叶刀,刀身映着她耳坠的银光,递过去时刀把上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阿木接过刀,用布包好收进木匣,这才侧身让我们进去。
营地比我想象中戒备严得多,每隔三步就有个持矛的护卫,篝火堆旁几个汉子正擦拭弓箭,箭头在火里映出冷光。
有个戴斗笠的伙计挑着水经过,我余光瞥见他裤脚沾着新鲜泥点——这荒滩上除了西边半里地有口井,别处都是干硬黄土,他这泥,怕不是从北边来的?
大帐里飘出羊肉汤的香气。
胡商首领坐在毡毯上,正用铜勺搅着陶瓮,见我们进来,猛地站起来,铜勺\"当啷\"掉进瓮里。
他穿月白锦袍,腰间系着镶嵌松石的皮带,络腮胡子上还沾着点羊油:\"陆小友!
可算把你盼来了!\"
我抱拳:\"康掌柜好记性。\"半月前在酒肆,这康姓胡商听说我得了矿山,非要用十车盐换铁矿三成份额,被我婉拒了,倒因此混了个脸熟。
\"记性?\"康掌柜拍着大腿笑,抓过案上一卷羊皮纸抖开,正是我怀里那张被汗浸皱的商队行程图,\"我早让人把你在英雄大会上破连环局的事写成话本了!
说你用火药炸翻擂台,用算学拆了赌坊局,连马贼的伏兵都能凭风向识破——\"他忽然压低声音,\"前日我那批要运去代郡的丝绸被劫了,三十个护卫只剩三个,马贼竟知道我们走的是荒谷小道!\"
我把半块炊饼放在案上:\"康掌柜可知这是什么米?\"
他凑近看了看,胡子抖了抖:\"金穗稻,黑风寨的地盘才有。
商家甲昨日还在米铺跟老张头讨价还价,转眼被灰布衫汉子拽走——那汉子的鞋印我在劫案现场见过,前掌深后掌浅,是惯走山路的脚。\"
康掌柜的脸沉下来,手指摩挲着炊饼上的碎米:\"商家甲是我安插在城里的线人,专门探听马贼动静。
前日劫案后,我让他查商队里的内鬼......\"他突然住了嘴,目光扫过帐外。
曾瑶已经走到帐帘边,掀起一角往外看。
风掀起她的衫角,露出内侧的并蒂莲绣纹——那是我去年用生辰帕子改的,针脚细密,她总说贴着心口暖。
\"内鬼?\"我替他把话接了,\"康掌柜是说,劫案不是马贼随机下手?\"
\"上月运药材的商队,路线改了三次,还是在青石峡遭了劫;再上回的茶叶,我故意放风说走南道,结果北道被烧了二十车。\"康掌柜从锦袍里摸出个铜盒,打开是半截带血的布条,\"这是从活下来的护卫身上撕的,染着狼毒草的味——黑风寨的马贼从不用毒,他们背后有人。\"
帐外突然传来吵闹声。
阿木的大嗓门炸响:\"王三,你往马厩跑什么?\"
\"我、我给青骓添夜草!\"
我和康掌柜对视一眼。
他冲阿木喊了声\"带进来\",又转头对我苦笑:\"这王三是喂马的,平时见了我头都不敢抬。\"
掀帘进来的汉子四十来岁,干瘦得像根柴,见了我和康掌柜,膝盖一弯就要跪。
阿木揪着他后领提起来:\"陆大魁首问你话,好好说。\"
\"小的、小的就是想给青骓添草......\"王三额头冒冷汗,眼神直往我腰间的玉牌瞟。
我忽然想起在营门口见的那个挑水伙计。
他裤脚的泥,王三此刻左脚鞋帮上的泥——都是青灰色,混着细碎的草屑,和北边黑风寨山下的泥一个颜色。
\"康掌柜,我有个法子。\"我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知识洞察眼\"的金手指。
每次使用会失忆十分钟,但此刻顾不得了。
我看向曾瑶,她微微点头,袖中没了短刃,却摸出块帕子递给我——是她常带的,绣着并蒂莲。
\"三日后,商队按原计划运盐去代郡。\"我盯着王三煞白的脸,\"但路线我来改。
康掌柜让阿木带二十个护卫扮成马贼,在青石峡设伏;我带着曾瑶混在商队里,用'知识洞察眼'找内鬼。\"
康掌柜一拍案:\"好!
若能端了黑风寨的老巢,我康家商队的铁矿份额,给你加五成!\"
王三突然踉跄两步,撞翻了案上的陶瓮。
羊肉汤泼在地上,混着他脚边的泥,散发出腥膻气。
阿木立刻按住他肩膀,他却直勾勾盯着我:\"陆大魁首好手段......可你猜,黑风寨的'神秘帮手',敢不敢赌这局?\"
我没理他,转头对康掌柜说:\"今夜让所有商队成员到前帐领赏,我要逐个'看'清楚。\"
曾瑶把帕子系在我手腕上,温度透过布料传来。
我知道,等会使用\"知识洞察眼\"时,这帕子会是我失忆十分钟里唯一的线索。
出帐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曾瑶捡起地上半块炊饼,用帕子包好:\"这上面的金穗稻,或许能引黑风寨的人现身。\"
我望着营地外的荒草滩,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
不远处,那个挑水的伙计正蹲在篝火旁,用树枝划拉着地面。
火光映亮他划的痕迹——是幅简易地图,箭头直指青石峡。
三更梆子响时,我站在商队前帐外。
曾瑶替我理了理衣领,低声说:\"我盯着王三,你放心用'洞察眼'。\"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金手指发动的瞬间,太阳穴像被针扎了一下。
再睁眼时,眼前的商队成员头顶都浮起一行字——
\"马夫李二:担心妻子生产,想偷两袋盐换钱。\"
\"账房老孙:上月多记了三车货,怕康掌柜查。\"
\"挑水的张四:黑风寨二当家的远房表弟,今夜子时送信......\"
我猛地捂住头。
十分钟的失忆开始了。
恍惚间,曾瑶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陆尘?
陆尘!\"
等我再清醒时,手腕上的帕子被攥得皱巴巴的。
曾瑶举着盏油灯,灯芯在她眼里跳着小火苗:\"你刚说了'张四',然后就晕了。\"
营外传来夜枭的叫声。
我摸出怀里的商队行程图,新改的路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张四的地图、王三的泥、黑风寨的金穗稻......所有线索在脑子里串成线。
\"走。\"我拽着曾瑶往马厩跑,\"赶在子时前,截住张四的信。\"
马厩里,青骓马突然打了个响鼻。
月光从棚顶漏下来,照见张四正往马腿上绑个油纸包。
他抬头看见我们,转身就跑,却被曾瑶抄起马凳砸中脚踝。
\"信里写了什么?\"我扯过油纸包,里面是张皱巴巴的布片,用炭笔写着:\"三日后,盐队改走青石峡,陆尘在侧。\"
曾瑶捏着张四的后颈,短刃不知何时又回到她袖中:\"说,黑风寨的神秘帮手是谁?\"
张四疼得龇牙:\"是、是......\"
\"嘘——\"我按住曾瑶的手。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月光下,二十余骑从北边而来,带头的人披着黑斗篷,脸上蒙着面巾,腰间悬着柄带血的弯刀。
\"陆大魁首。\"那人摘下面巾,露出张满是刀疤的脸,\"久仰大名。\"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帕子,上面的并蒂莲绣纹被汗浸得有些模糊。
曾瑶的短刃在她掌心压出红印,却始终没刺下去——她在等我下令。
刀疤脸身后,几个马贼扛着火把,火光照亮他们背后的旗帜。
那旗上绣着只张牙舞爪的黑狼,狼眼处嵌着颗夜明珠,在夜色里泛着幽绿的光。
我忽然想起康掌柜说的\"神秘帮手\"。
这狼旗,我在矿山的古碑上见过——是消失百年的匈奴残部的标志。
夜风卷着血腥气从北边来,刮过马厩的草垛,刮过张四颤抖的肩头,最后停在我后颈。
该来的,终究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