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还因为过去的事对老三多有愧疚。
可今日她毫不念旧情,与他作对不说,断他双腿而不杀,言语轻蔑,讥嘲羞辱。
如此,也算两不相欠了。
“指挥使,这可怎么办?”
一名紫衣卫扶着林昭起来,有些忐忑地询问。
这个陆远秋武功高强,他们这么多人都是摆设,这长生蛊还怎么抢?
林昭微微眯眼,面色阴郁:“尽可能在中原找到机会,杀了陆远秋。”
若实在不行,那就只能从南苗想办法了。
也不知道暗部的人在南苗的行动如何了,这样一来,他还得跟暗部那个狗东西好声好气地说话。
这些年二人作为紫衣卫一明一暗两部的首领,没少明争暗斗,互相坑害,现在还要上门求到这人面前。
真是奇耻大辱!
“是。”
“等等。”林昭又补了一句,“陈朗你回临安禀报陛下,其他人,盯好了王富民,别让他的人在明面上动手,藏好了尾巴。”
陆远秋这个人他了解,她素来一诺千金。
她说出这样的话,恐怕就真做得出这样的事,还是谨慎为上。
除非能一击毙命杀了陆远秋,否则决不能把事做绝了。
不然这朝堂怕就没有宁日了。
......
有温柔在,往南苗回程的一路薛染的确轻松了,连赶路的时间都缩短了。
不过一个来月,他们就已经到了南边的江州地界,眼看着离南苗不远了。
江州本为富庶之地。
可曾经的沃土如今已经被决堤的洪水泡成了泥泽。
汹涌的洪水中甚至有浮尸。
好在地势有高有低,还有个落脚处。
在较高的地方,数不尽的难民无家可归,蜷缩在街头屋檐下。
或许已经过了最初灾难来临时的崩溃。
街头的哀嚎已经很少。
更多的是一双双对未来茫然无望的眼睛,和满脸认命的死寂。
家没了,人没了,往后的日子不知往何处走。
街头赈灾的官兵正在分发稀粥。
可这粥里混杂了不少发霉的谷子,还稀得能看见碗底。
从水患到来开始,他们便忍饥挨饿的,不少人都是一脸菜色,现在一无所有,只能乞求朝廷能可怜可怜他们。
“官爷,官爷您行行好,多给几粒米吧,咱们一日就指望着这一碗粥啊!”
“是啊官爷,您们行行好吧!”
领头的官兵不耐地踹开抱上他腿的苍老难民。
“滚滚滚,有的米汤给你们喝就不错了,什么东西,还挑三拣四的,本来看在你老胳膊老腿儿,没让你去引渠,既然你不识好歹,等会儿便跟他们一起去得了!”
“爷爷!”
老人一个踉跄,身边面黄肌瘦的女孩忙上前道歉。
“官爷,官爷您息怒,我爷爷是老糊涂了,求您开开恩,莫让我爷爷去挖渠,若实在要,您就让二妮去吧!”
......
温柔和薛染刚到江州地界,一路看到的就是满目疮痍。
民不聊生。
上位者德不配位,才不匹权,就是这么可怕。
想起先前林昭提及新帝如何英明一事,她不由心间嗤笑。
为了诓她,他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近来江州暴雨,洪水猛涨,山体滑坡,江上的桥都被冲垮了。
靠近江边的,房屋多也被淹没了。
抢险的全是百姓。
江州知州应该是下了令引渠,可这洪水滔天里,一群一知半解瞎干的人在此引渠就是赌命。
无专攻水利的先生指导,官兵也不做事,在边上吆五喝六地使唤着百姓冒险。
......
这个天,在外露宿不合适,得进城。
温柔转头就发现薛染披上了披风戴上了兜帽。
“你这是?”
薛染微微偏过头,没答话。
他脑中回忆起自己刚来中原时的事。
中原的普通百姓,似乎都不喜欢他们南苗人,幼子夜啼都说‘南苗人会抓走你’,还有小孩被他吓哭过。
所以这一路在中原城镇里,他总是这样。
还没进江州城,二人就撞见了一个被冲进激流里的老人。
“爷爷!”
一旁的女孩子估摸着只有十岁出头,见此吓得小脸煞白,就想跳下去。
温柔倏然飞身而出,摁住这孩子的肩:“你下去有什么用?多送一个?”
让这孩子下去,就真是葫芦娃救爷爷了。
“啊?”
青影一晃。
“陆远秋!”
她速度太快,薛染拦都来不及,她就踏水到了江上。
“哎哟这姑娘咋这么虎!”
“女侠莫要冲动啊!”
不少普通百姓看得心惊肉跳的。
有人看出来她估计是江湖人,可人力有限,这般滔天激流面前,有武功又能做到哪一步呢?
边上正打盹的官兵都被惊醒了看过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眼都直了!
这人是在水上飞吗?
直到温柔把老人拎上来的时候,官兵才回过神来。
“这是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江湖人,好厉害的轻功,往日竟不曾听说过!”
“爷爷!”‘葫芦娃’见温柔带着自己爷爷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就扑过去了,“恩人,多谢恩人!”
温柔转头瞥了一眼薛染:“你帮他看看?”
薛染顿了顿,没说话,却是举步过来了。
“只是呛了几口水,死不了。”
老人好一阵才缓过来,当即就要给温柔和薛染磕头。
温柔对待正常人态度还是挺随和的,抬手拉住了人:“哎,老爷子,这就不必了,我倒是有些问题想问。”
“恩人尽管开口。”
温柔想将老人和‘葫芦娃’带走,一旁在此监工的官兵正欲阻拦。
“站住!”
但另一个中年官兵却叫住了他:“哎,二弟,此事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大哥何故如此,咱们可是吃皇粮的,还能怕了她不成,怎么能让她这么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带人走。”
“这些江湖人可未必买朝廷的账,你瞧此人轻功可是寻常江湖人?这些自诩侠义之辈,多脾气刚直,惹急了,真给咱们来两刀,上哪儿哭去?
以大人的脾性,咱们也不过就是一条狗,说不准死了都是白死的。这做人啊,想要活得久,就得该明白时明白,该糊涂时糊涂,凡事别做绝了,留一线,也是自己留条路。”
旁人听不见,可温柔内力深厚,闻声倒是侧目瞥了一眼。
这人倒是个聪明人,想来应是没什么背景,否则不该这把年纪了,还在这江州混。
......
温柔找了一间客栈,要了碗姜茶给老人驱寒,换了身衣物。
老人叫朱大壮,他孙女叫朱二妮。
朱大壮收拾好,带着自家孙女又差点给温柔磕一个。
而后,他便和温柔、薛染说起江州的事。
“今日我见江上动手的都是百姓,这些官兵却只管在一旁躲闲,可是江州知州不作为?”
“不瞒恩人,确实如此,可惜了,若是孙大人还在,如今也不至于......”
温柔:“这孙大人是?”
“恩人有所不知啊,咱们江州原先的知州孙长青孙大人,是位真正的青天大老爷,打从来咱们江州起,就严查鱼肉乡里的恶棍横商,甚至揪出不少贪赃枉法之人,可惜这好人命不长啊......”
朱大壮感叹着。
孙长青出身寒门,本以梁国朝廷的黑暗,他是没有出头之日的,正好赶上新帝想拿礼部开刀,盯着那一年的科举。
孙长青也是运气好,才有了公平的考试机会,成了当年的状元郎,在京中任职,可惜性情刚直,敢说真话,想做实事,跟好面子的皇帝都要呛几声,又被一路贬到了江州。
他才来到江州一年,便大刀阔斧地整改江州,恨不得给人裤衩子都掀了。
又把江州豪绅大族和同僚得罪了个遍。
这些人能鱼肉乡里多年安然无事,背后牵扯的人哪有那么简单?
孙长青不过出城一趟,就遇上了劫匪,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那杀孙长青的真是劫匪吗?
这江州的明眼人谁不清楚?
而后当今这位新知州便上任了。
至于其态度作风......观这一场水患便可知晓了。
......
天色已晚了,他们也要先在江州休整休整,补充些东西,温柔便带着薛染去探查了一番。
这位新知州府上极是奢华,仓库里粮食堆积如山,拿出来赈灾的却是些发霉的谷子,煮的粥稀得能看见碗底。
梁国积贫积弱、冗官冗员已久。
历经数代或无能或昏庸之君。
朝廷像这样的贪官污吏数不胜数,一个个吃得脸盘子比人腰都圆。
反倒是那些真正想做实事的,要么如孙大人一般下场。
要么,便是逐步被腐蚀同化,与之同流合污。
真应了那句,修路补桥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
薛染单手撑着伞,露出个讥笑:“英雄入冢,小人当道,你们中原朝廷真是和那些‘名门正派’一般无二。”
薛染看向远处奔波的百姓:“既然朝廷不管事,便无人有刮骨疗毒之魄力?”
这话不算直白,但言下之意也很明显了。
造反。
温柔走到薛染身侧,轻声道:“没到最后一步,谁敢当这个出头鸟起义,成自然是好,败了,那就是万劫不复,世上有几个人赌得起命?谁会想死呢?”
......没人想死?
薛染忽然想起她身上的毒,转眸看向她:“那你呢?”
温柔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你在说我不是人吗?”
薛染一哽,瞪着她。
温柔差点没憋住笑出声。
他眼睫微垂,掩住了眼中的情绪:“那你只为了一些银钱,便答应为我护行之事,若稍有差池......”
温柔出口的话半点不谦虚:“瓦合之卒,若说差池,那也是他们有差池。”
薛染:“......”
薛染:“今日下江?”
温柔:“我轻功好。”
少年嗓音微凉,漂亮的桃花眼中似乌云翻涌:“那你的毒呢?”
以她先前和今日的行事,若是出自真心,这品性倒是能信几分,可若是故意为之呢?
是真无畏生死,是瞧不上他医术,是另有门路的自信,还是......她也是为了长生蛊而来,不过是比先前的那些人更有耐心而已?
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风过微寒。
雨声淅淅沥沥的街边,二人相对而立。
一人眼含防备与危险。
一人脸上皆是淡然笑意。
霎时间,先前一路二人看似平和的相处便被打破了。
温柔:“薛公子,我这么真诚的人你要是都不信,那这世上,你可就没人能信了。”
薛染:“是吗?”
温柔弯唇,水眸澄澈:“不是吗?”
她那一脸无辜的表情,更让人无法相信了。
薛染:“你嘴里有几句真话?”
温柔:“人要是只说真话,那可就寸步难行了。”
薛染眼神一冷:“你这是承认在骗我?”
温柔:“......”
“不是你中原话是关外人教的啊?我不一定句句是真,又没说这事儿我在骗你。”
薛染冷笑一声,转身往客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