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珩如沐春风的笑僵在嘴角。痛意如荆棘般在心尖疯长,尖锐倒刺反复拉扯,将心绞得千疮百孔。
【师父……再等等我,我不会输。】
他马上就要长大了,再等等他吧。
少年捧着女子的手,珍之重之的捂在心口。
温阮幼顺势解开男子的衣襟,把虎符放进去。
【什么是输,什么是赢,又不是什么大事,别为了我与天下人作对。你做我的徒儿前,已经做了天下人的太子。你大了,以后我能帮上你的地方越来越少,不应该让你为难。】
少年炙热的泪珠一滴滴砸到女子的肌肤上,滚烫灼热,琉璃般美丽的眼瞳中全是愤恨不甘。
【是我没用,是我懦弱,是我护不住你……】
为什么要委屈她,凭什么都说她的坏话,温阮幼这种民族英雄,百姓不应该像自己一样爱戴她,崇敬她,喜欢她吗?那些人都是奸臣!都是乱臣贼子!都该死!
咬牙切齿间,眸底逐渐升起杀意。
温阮幼见他入了魔障,把脑袋埋入容珩的怀中,扑面而来的熏香和龙袍精致的绣样摩擦着女子的脸,双手环住曾经那个小小的他,如今已长大成人。
温阮幼想将容珩拥入怀中,结果却是钻入容珩的怀里。本想重温往昔亲昵,可自己发顶竟连少年的下颌都触碰不到。
回想起他年幼时,身子娇弱得像春日里刚冒头的嫩苗,风一吹便微微晃动。再感受此刻怀中的他,身体硬朗宽阔,腰细肩宽,陌生又熟悉。
师徒之间这样的动作实在算不上清白,可是此刻容珩只是一个愿意为了心爱之人与天下为敌的少年。
【容珩,我不在乎天下人怎么说我,可我在乎天下怎么说你。】
少年后知后觉,揽过女子的腰肢和肩膀。越抱越紧,口鼻埋入女子的发间,嗅着令他无比心安的清香。
【师父,我长大了,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温阮幼口鼻埋在容珩怀里语气闷闷的。
【等你真长大了,就明白天下重,师父轻了。】
年少还有几分意气风发,长大的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温阮幼半生忠义赌不起帝王的猜忌。龙椅这个位置是有毒的,再赤诚单纯的人坐上去,都会变得多疑狠心。
对儿时的容珩而言,温阮幼是最可靠最宽厚最能依赖的肩膀,可心智在坚定的人也抵不住有人在耳边日日说,天天念,早晚都会动摇,到不如趁他对自己还有几分真心释了兵权。
儿时的情意,能经得住日日夜夜的磋磨吗?
君王和武将的结局,躲不过那几样,温阮幼已经设想了一万遍,可是她还是放不下这个从小养大的孩子。在合适的时间放下兵权,保全温家,保全二人的情义,下次见面就是君臣,而非温阮幼与容珩了。
年少的容珩只以为师父是受了委屈找自己要安慰,或是安慰狂躁暴怒的自己。不知道这个拥抱后温阮幼就要退回臣子的位置上了。
这个拥抱是师徒间最后亲近,是身为师父的温阮幼在与自己的徒儿道别。
【容珩,你该长大了。】
镇国公将兵权还给太子的消息一下午就举国皆知,朝臣们没有想象的开心,逼迫大夏两个最有权有势的一对君臣,谁能讨的了好。
太子不知道是泄愤还是给谁出气,整整一天连敲带打降职带抄家了八九个朝堂上吵的最凶的那几个。
第二日天还没亮,温阮幼骑马上朝,皇宫大恩门口左边全是武将的马,右边全是文臣的轿。
温阮幼的追云和沈巍的马拴在一起后,就跟上入宫上朝的大部队,脚步健步如飞的往勤政殿走去。
夏日快过去了,焦灼两个月的国公释兵权事件,因为帝王和国公的让步,终于落下帷幕,宣告结束。
众臣颤颤巍巍提心吊胆人人自危的同时,也见识了太子的‘无耻’手段,高台上男子那份杀伐果决的气势和举手投足流露出的霸气越来越像温阮幼了,如果不是音貌不同,那龙椅上的人分明就是温阮幼。像到让众臣把对镇国公的意见深深埋进祖坟里,无人敢提及。
温阮幼上朝的第一天,就见识了太子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雷厉风行和果决狠厉,就像是竹玥说的政治机器,他不偏不倚,无悲无喜的奖赏,杀人,一个抬眸就将朝中大臣把死谏的折子死藏在袖笼里,恭敬的一跪再跪。
能站在君主脚边上朝的可不是是个官就有资格,三公九卿和亲王站在殿内,三品官和郡王侯伯站在露天的殿外,三品官以下连大殿的院子都进不去。
苏怀安身为下一任首辅,清流寒门的代表一人站在文官之首,把想无病呻吟的清流寒门压的抬不起头。温阮幼身为世家豪门的代表一人站在武将之首,把想争权夺势的世家豪门压的大气不敢喘。
大夏双壁,除了领着众人跪地叩首,一言不发。
容珩长大了,温阮幼终于切身的体会到,容珩终于长大了,他已经长成了,不需要自己了,自己在他那里享受的特权和殊荣,要不露痕迹的全部还回去,等着君主来找自己要,那便是死路一条。
容珩独坐高台,对满朝文武,男男女女视而不见,所有的心神都挂在温阮幼身上,期待着她能像小时候给自己一个眼神,一个坏笑,一个手势,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挤眉弄眼,做些独属于二人的小暗号。可惜从始至终她一直低着眸,没有和容珩有片刻对视,像苏怀安一样,像所有大臣一样。
站的规规整整,没有任何小动作,仿佛昨日的亲昵都是容珩的一场梦。
等众人散去后,容珩看着温阮幼跟苏怀安,沈巍,苏子婵,宁初,言凌一起迈出勤政殿,越走越远,紫色官袍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点。
苏怀安还政,温阮幼放权。为人师为人友还是为人长辈,这二位做到极限了。
容珩坐在龙椅上许久未起身。最后还是祁尧凑上去提醒,少年才站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回东宫。众人看出了太子的孤寂,没人敢上前。
东宫的广阳殿里,小厨房听豆包公公说国公来上朝了难得做了一大桌,基本全是温阮幼爱吃的。
容珩一个人独坐在桌前。
【殿下,撤下去吗?】
豆包小心翼翼的凑上前。看着满桌子的珍馐美味如同看草木。
【再等等吧】
万一她会来呢。
容珩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不批奏折,也不见朝臣。明明可以宣温阮幼入宫,可是不知道同谁置气,一言不发的等着她来。
在偌大的宫殿里,少年形影相吊。枯坐了一天,温阮幼的人影都没见,豆包想上前劝两句,被祁尧拦住,摇摇头让众人站远些。不知太子什么时候把这一桌饭菜全掀了,还是离远些安全。
一桌子的饭菜从热到温最后变凉。容珩知道,帝王路本就是孤单的,无人之巅也是无人相依,权利之巅就是孤家寡人,他称孤道寡多年,如今,也算一语成谶了。
【后花园桃树今年结果了,吃一颗吗?】
祁尧把一颗洗干净的大桃子递到容珩面前。
温阮幼用人头种下的桃枝,如今已经长成了大树,就像她说的,果子大又甜,多汁又漂亮。
容珩接过来,低头一口一口吃着,桃肉有些硬,硌破了少年的牙床,容珩像是感受不到满嘴的甜腥味,果肉伴着血全部吞入腹中,病态又癫狂的神色,像个在吃人的艳鬼,看的人遍体生寒。
真真是可怜。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烛火通明又昏暗了几轮,容珩站起来转身向内室走去,身后无一人上前。
他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没有掀桌,温阮幼无声的告诉他,他长大了,小时候的无理取闹,撒泼打滚,喜怒无常,都应该像那个小鸟形状的泥哨,要收起来了。除了温阮幼,谁能疼惜他的眼泪和愤恨呢。
帝王本就应该无亲无友,无情无义,温阮幼用自己的离去给已经长成的容珩上最后一课。
容珩除了接受,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她知道容珩在宫里等了她一天,能忍住不来,不看,不问,就是在告诉他,山水一程,终有一别,未来的路自己走,不可追忆,不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