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佑回城后直奔徐天家,明天收粮的事还得靠他才行。到徐家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槐树梢,李天佑甩了甩汗湿的褂子下摆,刚叩响东厢房的雕花门板,里头就传来徐天那浑厚的嗓门:“门没闩。”
\"吱呀\"推开门,煤油灯把三个人影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徐天正就着台灯擦他那把勃朗宁,蓝布警服歪歪斜斜搭在太师椅扶手上。金海翘着二郎腿坐在八仙桌旁,手里那本《北平粮价旬报》被翻得卷了边,红墨水圈着的\"法币兑银元1:55万\"在灯下刺眼得很。铁林四仰八叉躺在里屋炕席上,哈欠打得眼泪直转:“他姥姥的,这大热天连个电扇都没有......”
“稀客啊,”徐天头也不抬,枪管在灯下泛出蓝光,“前儿送的海米不赖,老爷子拿虾头熬粥,就着酱菜喝了三大碗。”
李天佑把油纸包往酸枝木桌上一搁,震得茶碗里浮起几片茉莉花:“新晒的虾皮,给老爷子补钙。”他抹了把后脖颈的汗,顺势坐下,“不瞒哥几个,我今儿下乡收了几百斤新麦,明儿想再跑一趟。可这节骨眼上......”他压低嗓子往前凑了凑,“保安团那帮孙子见天在官道设卡,粮行的秤砣底下粘磁石,十里八乡的保长都他妈跟催命鬼似的来来回回烦人的很......你看你明天有没有空,徐巡长给压个阵呗,有你徐巡长在,我腰杆子也硬气不是。”
徐天突然\"咔嗒\"顶上膛,子弹在灯下黄澄澄发亮:“你什么时候倒腾起粮食了?四季鲜买卖不行了?”
“那倒不是,我正经收粮,价格也是按市价走的,不多收也不倒卖,就屯点口粮,自家人饿不着就行了,不挡谁财路。只是我收粮用的现大洋,湿粮折价九成,有些显眼了。”
“你倒是心善。”旁边的金海突然开口,脸上神色意味莫名。“昨儿菜市口米店又让人砸了,三十万法币买不着一斤棒子面。你倒好,现大洋收粮?知道现在黑市什么价吗?”
“心善倒不至于,现在店里都不收法币了,我手上本来就不多,总不能把大洋换法币不是。就说天哥明天能不能......”
徐天转头看了看大哥二哥,见他们都没发话,沉吟一下说道:“你既然没打算掺和这门生意,还只收一天,那我明天叫上燕三一起跟你跑一趟,想来不会有不开眼的找事。”
“那明天一早我骑车过来接你?”
“行,”徐天把枪收好,“再顺路接上燕三。”
“用不着,”金海合上书起身,“明天开监狱的卡车去,我再派一个班的人一起。”
“不至于吧大哥,这阵仗也太大了吧,就是下去收几石粮食,不知道的以为剿匪呢。”徐天惊讶的问。
“剿匪?东直门外乱葬岗天天添新坟,保定来的流民为半块豆饼能打出脑浆子。家里十来口子人呢,也得屯点硬通货了。这事是我疏忽了,还得是天佑想的周全,走到咱们前头去了。”他转头盯着李天佑,“你收的麦子,三成送炮局胡同。”说着回身问铁林,“老二你说这么办咋样?”
“嗯?哦,大哥你看着安排就是。”铁林倚在炕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卡车碾过露水未干的黄土路时,日头刚爬上永定门的箭楼。李天佑攥着帆布车篷的钢架,老远就看见磨坊前乌泱泱的人群。
三头灰毛驴在磨坊墙角直打响鼻,最壮实的那头骡子背上搭着条破麻袋,两筐新麦在它肋侧晃晃悠悠,汗津津的皮毛上沾着几根稻草。赶牲口的后生拿柳条轻轻抽它后臀,骡耳朵立刻扑棱棱抖起来,颈圈上的铜铃铛\"叮铃\"乱响。
几个光脚丫的半大孩子正举着圆桌大的竹匾满场疯跑,绣花鞋底沾的麦粒甩到旁边拉磨的毛驴眼睛里,惹得那畜生\"昂昂\"直叫唤。不知谁家媳妇叉腰站在磨坊台阶上骂:“作死的玩意儿,这新麦子还没过风车呢!”
看这热闹的样子,周边但凡能赶来的都连夜赶过来了,今天怕是有的忙了。
\"哐当\"一声,监狱卡车刹在磨坊前的拴马桩旁。八个狱警哗啦啦跳下车斗,三八式步枪上的刺刀晃得人眼晕。徐天把警帽往额前一压,冲人群喊了嗓子:“都听好了!今儿收粮按市价走,现钱现结,就收今儿一天,天黑就收摊!”话音未落,燕三已经拎着杆大秤往磨盘上一墩,秤砣砸出个白印子。
人群里嗡嗡的议论声霎时低下去。穿灰布衫的粮行伙计悄悄往人堆里缩了缩,戴大檐帽的保安团兵痞啐了口痰,烟头扔在黄土路上滋啦冒烟,恨恨的转身离去。李天佑摸出怀表看了眼,冲蹲在磨坊檐下的秦老头点点头:“老规矩,湿粮九折算。”
坐在磨盘边准备记账的纸笔和算盘的时候,人群里突然挤出个中年妇人还拉着一个姑娘,“李掌柜,我是秦家的媳妇,我们家有三石新收的麦子已经让当家的推来了。”妇人说着把姑娘往前一推,“淮如,快给李老板递碗凉茶。”
李天佑听到熟悉的名字惊讶的抬头,看到那中年妇人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满脸写着风霜,旁边还跟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那姑娘两条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碎花袖口露出截莲藕似的小臂,身上穿的褂子半新不旧却没有补丁还浆洗的干干净净,想来是用心打扮了的。
秦淮如捧着粗瓷碗的手指白得晃眼,眼角却斜斜瞟着燕三拎过来的沉甸甸的包袱:“李老板年纪轻轻就当掌柜,真是人中龙凤。”她说话带着城南甜水井胡同特有的糯劲儿,腕子上细细的银镯子叮当响。
旁边秦老头突然凑过来:“李掌柜,这是我堂兄弟家的闺女秦淮如,我兄弟两口子平日里最疼她了,懂事会伺候人还识字,您看让她给您打个下手怎么样?”
听了这话,李天佑总算明白了点什么,不由自主的点头答应下来,没办法,这姑娘真好看呀。如今的秦淮如不过十五六岁,白腻的脸嫩的仿佛能掐出水来,完全不是李天佑印象中那个有三个孩子的寡妇母亲所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