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口赫然烙着同样的狼首图腾,只是位置更深更狠——那是为掩护主人受刑时留下的。
吕绮玲的弓弦微微松弛。
她想起战报中那个独闯地牢的漠北侍从,被烙铁烫穿胸骨仍死死咬住狱卒咽喉......
当最后一缕残阳没入城墙,幽州军开始清点贡品。
乌维仍跪在雪中,任由新落的雪花覆满肩头。
巴图用体温焐热的铜壶递到唇边,却被他轻轻推开:
\"留着..….暖你的手。\"
他声音嘶哑。
吕绮玲站在箭垛阴影中,指尖摩挲着透骨钉上细如发丝的刻痕:
\"硫磺车队已入阴山\"。
她突然将毒箭搭上弓弦,瞄准乌维后心——
\"将军不可!\"
亲卫急报,
\"燕王殿下严令,此人要活着进格物院!\"
箭尖偏移三寸,深深钉入乌维身侧雪地。
积雪飞溅中,少年睫毛微颤,一片雪花落在他染血的唇角,恍若母亲临终前那个冰凉的吻。
城墙阴影里,几个北新城老兵仍在窃窃私语:
\"听说这杂种的娘是个汉人妓女?\"
\"呸!脏了咱们汉人的血!\"
\"明日押他去洗马厩,让这畜生尝尝粪水滋味......\"
寒风卷着他们的咒骂,混入幽州城永不消散的血腥气中。
暮色舔舐着幽州城堞时,十二道青铜铰链正将最后的天光绞碎。
那巨大的城门竟无需兵士便自动闭合。
“真是神迹啊!”
乌维跪在正门外的冰阶上,挺直了腰杆望着正在关闭的城门。
粗麻单衣的每道褶皱都灌满融雪水,冻成青灰色的铠甲。
此时他的腕间已被麻绳捆住,捆着的不是寻常麻绳,而是浸过黑醋的牛皮索——这是幽州边军对待匈奴战俘的规矩,酸液会让绳索随着时间越勒越紧。
\"狗崽子也配跪这么高?\"
一桶掺着冰碴的脏水泼在乌维背上,守门卒张二狗提着木桶狞笑。
他兄长便是死在守卫北新城的战场上,此刻故意踩着乌维发梢:
\"在漠北你是皇子,到了幽州,你就是条狗!\"
乌维身形微晃,膝下冰层发出细碎裂响。
他默数着阶上纹路,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青铜器:
\"幽州正门阶九级,取《周易》阳爻之数。\"
被冻裂的唇间呵出白气,
\"前朝太宗皇帝曾在此受突厥可汗降表。\"
城头爆发出哄笑,几个老兵将唾沫吐在结冰的垛口。
\"突厥人又怎样,你们漠北的狗已成不了气候?\"
张二狗一脚踹向乌维肩头,
\"你们这些狗啊,只配...…哎哟!\"
少年在被踢中的瞬间侧身卸力,张二狗收势不及摔在冰阶上。
乌维依旧保持着跪姿,唯有睫毛上的冰晶簌簌震落:
\"军爷当心,冰雪凝结于青石阶,最是滑脚。\"
谯楼阴影里,朱权拢着白狐裘,指尖在《礼记》书脊上轻轻叩动。
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乌维被反绑的双手——指甲尽数外翻,却在冰面划出工整的汉隶,依稀是个\"和\"字。
戌时梆子响过三遍,乌维的膝盖已与冰阶长在一起。
泼水的老卒换了三班,最后连马尿都浇了上去。
少年始终挺着脊梁,任由冰壳在脖颈处结出霜环。
\"嘿,学声狗叫就给你毯子。\"
张二狗蹲在少年面前晃着羊皮褥,
\"你们匈奴人不最擅长这个?\"
乌维喉结滚动,咽下带着冰碴的唾液:
\"建武三年,匈奴呼韩邪单于归汉,长安百姓曾以犬吠相迎。\"
他冻紫的唇角微微扬起,
\"史官记为'万犬朝圣',不知军爷可愿青史留名?\"
城头箭垛后传来压抑的笑声。
张二狗恼羞成怒,解下腰带就要抽打,却被李旌厉声喝止:
\"滚去守角楼!\"
朱权在门廊暗处颔首。
玄铁战靴碾碎冰棱的声音传来时,乌维正盯着城门上褪色的门神画。
画中尉迟恭的金锏缺了半截,那是上次大战匈奴夜袭留下的箭痕。
\"听说你会背《营造法式》?\"
李旌的战靴停在乌维眼前,铁甲缝隙里还沾着漠北的黄沙。
\"母亲曾教过。\"
北方寒冷的夜,已让他抬不起头。
李旌身后亲兵突然拽起少年头发,将他的脸按在冰阶凹痕处:
\"回话要称大人!\"
乌维的颧骨在冰面擦出血痕,声音却平稳如常:
\"幽州瓮城马面墙长六丈,敌台间距三十步。\"
他吐出口中血沫,
\"大人甲胄上的云雷纹,该用《考工记》记载的七叠锻法修复。\"
李旌瞳孔微缩,他这身祖传明光铠的接缝确已开裂三月。
正要开口,亲兵突然将乌维拽起:
\"大人莫听这狼崽子蛊惑!让属下剁他两根手指…...\"
方才那话看似示弱,实则引的是《汉书·匈奴传》典故。
他故意将暖炉留在乌维怀中,看着少年用膝盖艰难挪动,将暖炉端正摆在阶前——正是使臣献礼的规制。
子夜的雪粒子开始砸向瓮城时,李旌终于屏退众人,独留亲兵。
李旌亲兵拎起乌维的头发,将他拖到城门铜钉前:
\"说!你们到底要什么?\"
乌维的额头磕在的\"安\"字上,鲜血顺着铜锈纹路蜿蜒:
\"要以燕王之学,裹阵亡者的眼睛。\"
他喘息着念出句童谣,
\"魂归处,望帝都。\"
亲兵突然暴怒,剑鞘砸向少年肩胛:
\"你们也配望帝都?\"
铠甲鳞片刮下乌维一块皮肉,
\"那日左贤王前犯北新城时..….\"
\"五军混战,左贤王败,死于单于金帐,半年前漠北联盟侵燕云十六州,霍去病将军携李旌率一万铁骑横扫漠北。\"
乌维突然提高声音,
\"却在饮马河畔放过妇孺二十七人。\"
剑鞘悬在半空。
“停!”
李旌想起那个那年混战,自己确曾对天发誓不杀妇孺。
少年染血的手指抚过城门青砖:
\"当时有个孩子送您狼牙,说'将军的眼睛像鹰'。\"
朱权的玉扳指在暗处闪过微光。
他看到李旌的手在发抖——那枚穿了红绳的狼牙,此刻正藏在这位铁血将军的护心镜后。
亲兵见状,正准备拔剑威胁乌维住嘴。
一剑直削乌维发丝,仅剩一寸便可割断乌维脖颈。
\"且慢。\"
朱权的声音裹着药香飘来,众人这才发现这位乱世的王已立在一丈开外。
他怀中鎏金手炉雕着《兰亭序》,暖烟在寒风中凝成字句:
\"李旌,可还记得去年在此门斩杀的匈奴使节?\"
李旌按剑的手青筋暴起:
\"那贼人假借和谈之名,毒杀我七名亲卫。\"
\"所以今日..….\"
朱权突然将手炉掷向乌维,
\"接着!\"
青铜炉体裹着劲风袭来,少年被缚的双手闪电般抬起。
牛皮索在腕间勒出深痕,却稳稳接住炉体,炉盖都不曾偏移半分。
炉内香灰洒落冰阶,竟拼出个篆书的\"礼\"字。
乌维还未缓过神来,朱权已走到他的身后,将身上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此刻,乌维才感受到了温暖。
正当乌维想要说些什么时。
却见朱权已经步入城中。
“带匈奴使者入幽州——”
一句话携着五更天的风撕开雪幕时,乌维终于被架上议和台。
他破裂的膝盖在毡毯上洇出两团血花,背脊却挺得比城门旗杆更直。
\"贵使可要更衣?\"
朱权示意侍从捧来锦袍。
少年摇头,从怀中取出羊皮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