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家家灯火通明,鹅毛大雪铺在街道,将夜晚镀上一层银霜。
孙毅扬满身脏污,孤零零缩在街角,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久久挪不开视线。
手里仅剩的馒头,早就凉透,硬得像块石头,他哆嗦着张开唇,咬进嘴里冰凉一片,也不知是不是啃进了满口的雪。
但他不顾被冰的生疼,仍旧一口一口的吃着。
因为这馒头,是女儿给的。
孙毅扬不知道女儿有没有认出自己……但愿没有吧。
从多年前自己为了抵债,将她们母女卖了,他就不配继续做个爹,也不配当丈夫了。
这样就挺好。
妻女现在有了新的生活,又组成了一家死口,生活的很幸福。
冷硬的馒头,不知什么时候被染得通红,渐渐地,从他手里脱落。
孙毅扬倒在了地上,唇边沾着冻结的血茬,他的目光仍在直直看着那远处的人家,悔恨又眷恋。
那是他妻女住的地方。
如果能重来一次,该有多好……
不过,就算能,他大概也是没这个资格的。
一切都是他活该。
这样就好。
起码现在,他不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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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爸!我不要被卖……”
“我以后听你的话,求你别不要我和妈妈……”
耳边传来妻女的哭泣,孙毅扬觉得,自己大概又在做梦了。
记得是八二年那会儿,也没准是八三年吧,他忘了。
他只记得,当初被邻村的好友骗投资赔了个精光,那天自己咬着牙,将老婆孩子送出去抵债。
……不对?
在阵阵真实又异样的感觉中,他眼睛猛地睁开。
屋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墙角堆着几件破旧的农具,木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灯芯已经烧得发黑,桌上还散落着几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年画,边角已经卷起,露出下面斑驳的土墙。
顺着声音望去,见到老婆李秀兰,正这被群凶神恶煞的汉子往门口拽。
“放手,你们放手!!”
“要带就带走我一个,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怀里,七岁大的孙小玲,拽着母亲的衣角,撕心裂肺的哭嚎着:“妈妈,我怕……我不想走……”
孙毅扬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
他也顾不得是不是梦,猛地冲上前,一把推开那些讨债的人,怒吼道:“住手!不卖了!我还钱!”
讨债的被推一个趔趄,登时怒目扫了过来。
这些人个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领头儿的穿着件破棉袄,袖口磨得发亮,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巴,格外吓人。
他手里攥着镐把,目光凶狠:“孙子,你特么活腻歪了?敢跟老子动手?”
“人是你自己说要卖的,现在反悔,拿哥儿几个当他妈猴儿耍呢?!”
孙毅扬其实不是个胆子太大的人,甚至能说是窝囊,不然前世也不会选择卖了老婆孩子。
但当他醒来,重新看到妻女的脸,就那么一眼,他不知道什么叫怕了。
脑袋里唯一剩下的,就是保护好娘俩!
哪管是拼了这条烂命,也不能让她们短了半根毛发!!
“给我一个月,钱我一分不差你的!”
“一个月,两百块钱,就他妈你这卖老婆的窝囊废?!”
催账的往地上呸了口,“我看还是老老实实交人,你老婆娃离了你,没准儿还能过点消停日子。”
说话时,他目光扫过李秀兰母女,但眼中却不是恶狠狠的神色,而是隐隐带着几分同情。
人是种挺复杂的动物,这收账的几个,自问不是啥好人。
可出卖妻女这种事儿,搁他们也干不出来,接这种活儿,更觉得晦气。
孙毅扬挡在他们身前,回头看了看老婆孩子。
最终,他语气放软,与那催债的说道:“我孙毅扬是个混账,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
“但今天,我不想再当个畜生了。”
“屋里的东西,除了我老婆跟孩子,看上的你们都能拿走,还觉得不够,要胳膊还是腿,我都能赔给你们!”
“只要再给我一个月,别带走他们,让我干啥都成!”
孙毅扬诚恳的声音回荡在屋里,带着男人悔恨的呜咽。
他真的没法子了。
几个催债的,定定望着他,一时间也放下了手里的家伙,相互对视。
“老大,咱干这行,只看能不能收着钱,我看这小子真拿不出来,要么……”
“草!用特么你废话?”
领头的吼了小弟一嗓子。
但他上下扫么一眼孙毅扬,脸上露出几丝厌烦,啧了声道:“行,看你老婆孩子可怜,就给你一个月。”
“到时候再还不上,就怪不得别人了啊!”
说完,踹了一脚门,头也不回的带人离开了。
而站在门口的男人,压抑的哭声逐渐变大,到最后,捂着脸,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哭声中有太多的痛苦和复杂,包含他对妻子孩子的愧疚,也有对自己失败人生的苦涩。
他的下半辈子,曾无数次梦到今天,妄想着弥补年轻时的遗憾。
以至于现在的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生怕这是一场梦。
可是忽然,一只软软的小手,摸上他的脸。
女儿孙小玲,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她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子,但因为挣扎,辫子已经散开,凌乱地贴在脸上。
大眼睛中的恐惧还未褪去,脸上的泪痕也没干。
可年仅八岁的她,却在帮父亲抹着眼泪,那清脆又带着颤音的语气,犹如一柄重锤,狠狠敲击在孙毅扬的胸口。
“爸爸……不哭……”
成年人的情绪崩溃,只在一个瞬间。
孙毅扬颤抖着手,搂住女儿,再也忍不住,放声嚎啕。
在他们身后,李秀兰看着男人跪在地上,那狼狈又宽厚的背影,也止不住的,抹着眼泪。
她看到,一束昏黄的阳光从破旧的木窗缝隙中斜斜地照进来,像是被岁月磨得发钝的刀刃,轻轻划开了屋内的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