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楼飞檐下铜铃忽止,恰有月华漫过十二扇鲛绡帘。
临窗那位红袍将军正拈着犀角杯,盏中琥珀光映得她发间红缨艳如朱砂。
忽闻楼下琵琶裂帛声起,她腕底广袖带翻琉璃盏,泼出的葡萄酿蜿蜒不尽,引得对座小郡王以箸击盏,笑说要舀尽这醉意。
小将军蓦地掷来半枚金丝嵌宝箭镞,原是镇北侯世子射落檐角鎏金风铃的彩头。
铃坠跌进炙鹿唇银盘中,溅起的椒盐星子沾在汝阳王嫡孙新裁的孔雀氅上,倒似给那百鸟朝凤纹添了群啄食的雀儿。
“诸位可听闻在下之事?”
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当初他们还艳羡此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呢,哪想到还是栽了——
有人不禁掩唇一笑,总算不用同她争了,这不陛下逼着她择婿么......
卫鸿落眉眼噙笑,拈杯满饮三斛,分外热情道:“在下有难,诸兄可愿相助?”
酒醉的忠靖侯小公子霍地拍桌而起,“小将军有难,我等义不容辞——”他迷迷糊糊打了个酒嗝,“可如何相助呢......”
“真亦假时假亦真,只需入府助在下渡此劫......”
她说得云里雾里,可满座听得分明——
这是要他们去当个赘婿啊!
且不说家中是否应允,他们实在有自知之明,难以同这位相配......
此言一出,惊得他酒醒三分,心中惴惴不安,含糊其辞道:“小将军......是瞧上谁了......”
“诸兄哪位都可。”
轻飘飘一句,却让他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沉默半晌,不知是谁怯生生说了句:“小将军天人之姿,我等凡俗之人不堪相配......”
这话真是说到他们心坎上了......
却见那位仍眉眼含笑,只是指尖状似无意抚上腰间龙鳞剑......
满座寂然。
镇北侯世子轻咳一声,朝她拱手,委婉开口:“小将军若要我等两肋插刀,自是义无反顾,可此事......实难从命......”
小郡王默默举着附议。
卫鸿落瞧他们满脸为难,敲着杯盏凝眸不语。
“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汝阳王孙试探着开口。
“嗯?”她略挑眉。
“小将军不是有婚约......”却见其面色一沉,他顿时噤声。
真是不当讲。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不提这些糟心事了,今夜只饮酒,愿同诸兄共醉——”卫鸿落释然一笑,举盏相敬。
夜宴回暖,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宴毕她将酒醉之人一一送走,只剩下个不省人事的忠靖侯小公子,正要搀其下楼,可这摊烂泥却滑落在地,抱着栏杆不肯撒手。
卫鸿落耐着性子劝了几句,正要敲晕把人扛走,却见其眼神放光,抬手一指:
“咦——是鸣玉兄么......”说着挣扎着要爬起,“怎么不来百花楼喝酒啦——”他扑腾两下,仍跌坐在地。
她顺着望去,却见那半开的门后是张陌生的面容。
“你认错了——”说着提起醉鬼便走。
却不料他发起酒疯,拼命挣扎,“没——就是他!还欠我几百两呢......鸣玉兄——”边说边朝那扑去。
这动静惊动了里头人,他移目望来。
实在不愿丢人现眼,她便一掌劈晕了这醉鬼,丢给侍从送回府。
卫鸿落走近作揖,谦谦有礼道:“公子勿怪,我等认错了人......”
“小将军!”门后忽然探出药灵儿的脑袋,她扑闪着双眸,欣喜地把她拉进去。
“灵儿。”她颇为诧异,望着桌上一扫而光的食盘了然,“这位是?”
“在下药染尘,灵儿师兄。”此人倒也举止不俗。
卫鸿落同其相互见礼,灵儿忽然挽住她胳膊,嘻嘻笑道:“方才那位是谁呀?”
虽然醉得形容凌乱,倒也颇有几分姿色......
瞧她模样,药染尘便知其垂涎三尺,斩钉截铁道:“忠靖侯府小公子,你就别想了——”
“哦?”她眼神飘去,“药公子与其相识?”
“喝过几杯酒。”倒回得含蓄。
“不知药公子可识得鸣玉?”
药染尘冷笑一声,“可别提这人了,在下不过花了他点金子,便如此斤斤计较——”
竟然当着霓裳娘子的面把他丢出来!
他要同臭狐狸割袍断义——
卫鸿落浅笑宽慰:“鸣玉并非小气之人,不如在下择日宴请,替二位说和。”
药染尘无言,那人不是小气,是腹黑!臭狐狸打的算盘他八百里外都能听到——
不等他应声,灵儿倒一个劲点头:“好呀好呀,许久未同小将军一块儿啦!”
卫鸿落宠溺地揉揉她脑袋,“天色已晚,改日再会。”朝他拱手告辞,挂在她身上的灵儿随之而去。
回了梧桐苑,灵儿自去觅食,她则坐在书案前看着账册出神。
当下之急是理清这堆烂账,偏偏总被破事搅扰......
子夜忽降急雨,打熄了檐下明角灯,又吹灭了火烛,黑暗中她不甚碰翻掐丝珐琅香炉,沉香灰混着雨雾漫开......
“小将军~”那只狐狸不知何时倚在案边,点起烛火笑眯眯望着她,“听闻小将军甚是苦恼......”
他鸦青长发披散在云纹冰绡直裰上,雌雄莫辨的面容在烛火跃动下忽明忽暗,半边身子隐在黑暗中。
见她抬眸望来,鸣玉随手拈其一本书半遮面庞,探身时月白妆花缎氅衣倾泻如水,腰间那枚青玉连环佩叮咛作响,他意味不明道:“不如......”
二人四目相对,满室香雾氤氲......
那星眸忽而耀耀生辉,笑得璀璨夺目,“是啊,我怎么忘了——”
她霍地倾身,缠绵醉人的酒香扑面而来,那含笑的眉眼和张扬的红唇近在咫尺,甚至能望见幽深瞳仁中他素白的身影......
不等他抑住狂乱的心跳,那人已劈手夺过书册坐回,望着那兵书笑逐颜开道:“林知许倒是个佳选——”
?
鸣玉一时语塞,幽幽望去,那人已沉浸在书中,他暗哼一声,甩袖而去。
“且慢——”
他蓦然止步,回首时夹杂着一丝不自觉的欣喜。
“梅娘子那如何?”
还说呢——他在那费尽心思打探消息,她却在这儿选夫?
呵,倒底上赶着不是买卖。
见鸣玉冷脸,卫鸿落安抚几句:“倒也不急。今日我碰见灵儿师兄药染尘,听闻你二人是旧识,似乎有些龃龉,来日我做东......”
没说完那人便拂袖而去。
额......
看来两人结的梁子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