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拍卖会结束一周后,我收到了那位策展人的正式邀请函。\"素人艺术计划\"展览将在下个月举行,他希望我能提供十幅作品。
\"十幅?\"我捏着烫金卡片的手有点抖,\"我连十根像样的画笔都没有。\"
阮清从背后环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肩膀上:\"你有这个。\"她抓起我的右手,指尖划过那些因常年握刀而磨出的茧子,\"还有我。\"
当天下午,她拖着我去了美术用品店。面对琳琅满目的画材,我像个误入珠宝店的乞丐,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一支进口水彩笔的价格抵得上我半个月的烟钱。
\"太贵了。\"我拽阮清的衣角,\"用圆珠笔不行吗?\"
店员闻言投来鄙夷的目光。阮清却眼睛一亮:\"对啊!圆珠笔!\"她转身从包里掏出我平时记账的廉价圆珠笔,\"就用这个。\"
接下来的两周,餐厅打烊后我就窝在阁楼画画。起初我拘谨得像第一次拿筷子的外国人,画废的纸团堆成小山。阮清每晚给我送宵夜,却从不看画到一半的作品。
\"艺术家需要隐私。\"她煞有介事地在阁楼门口挂上\"创作中\"的牌子。
第三天的凌晨四点,我画完第一幅能看的作品——少管所放风时总停在铁丝网上的那只麻雀。画完才发现阮清蜷在门边睡着了,手里还捧着已经凉透的馄饨。
展览前夜,我在布置现场见到了其他\"素人艺术家\"。有在工地用钢筋废料做雕塑的电焊工,有在养老院用皱纹纸创作的老奶奶,还有用咖啡渍画画的程序员。我的圆珠笔画被安排在入口处,策展人说这是\"黄金位置\"。
\"原生艺术的野蛮生长。\"策展人向媒体介绍我的作品时用了这个词。闪光灯下,我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烟,却摸到了阮清塞给我的薄荷糖。
开幕式进行到一半,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在我面前驻足良久。\"欢先生,\"他递来名片,\"我是苏富比当代艺术部的,有兴趣聊聊合作吗?\"
我正发愣,阮清不知从哪冒出来,挽住我的胳膊:\"当然,不过要等展览结束后。\"
回家的出租车上,我盯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霓虹,突然说:\"他们是不是搞错了?\"
\"谁?\"
\"那些夸我的人。\"我转着无名指上的油墨印,\"我连素描基础都没有。\"
阮清让司机靠边停车。我们站在跨江大桥上,江风把她的裙摆吹成一面旗。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她突然问。
\"你指哪次?\"我笑了,\"美术馆还是鸭血粉丝摊?\"
\"都不是。\"她指向江对岸的灯火,\"是你站在这里发传单的那天。\"
我愣住了。那是我刚出少管所不久,找了份派单员的活。那天特别冷,我站在桥头机械地递着餐饮传单,根本没人接。
\"我看见你把最后一张传单折成了纸飞机。\"阮清眼睛亮得像星星,\"它飞过整个江面,落在对岸的梧桐树上。\"她抓住我的手,\"那时候我就想,这人一定很会画画。\"
我胸口发胀,却说不出话。原来我们的故事开始得比想象中更早。
展览第三天,餐厅出了状况。美食公众号突然刊登了一篇差评,标题触目惊心:《网红餐厅后厨惊现蟑螂,所谓\"手绘菜单\"实为营销噱头》。
\"胡说八道!\"阮清把手机摔在桌上,\"我们后厨连只蚂蚁都找不到!\"
我仔细读完文章,发现作者署名\"莉莉安\"——莉莉的笔名。更蹊跷的是,文章发布的同一天,卫生局突然上门检查。
\"冰箱温度不够。\"检查员指着温度计,\"还有这个消毒柜,记录不完整。\"
我盯着检查员胸前的工牌,突然注意到他鞋底沾着的粉色口香糖——和莉莉前天来吃饭时嚼的是同款。后厨布局图上被重点标注的问题区域,恰好是莉莉上次\"参观\"时特别留意的地方。
\"有人通风报信。\"送走检查员后,我指着监控录像。画面显示莉莉前天趁我们不注意,用手机拍遍了整个后厨。
阮清气得发抖:\"我要起诉她!\"
\"不。\"我翻开账本画了张新草图,\"我们这样应对。\"
第二天,餐厅门口立起一块醒目招牌:\"全透明厨房实验周\"。我们拆掉厨房隔墙换成玻璃,每个操作环节实时直播。阮清还搞了个\"挑刺有奖\"活动——发现任何卫生问题当场奖励一千元。
这场危机公关大获成功。媒体争相报道,食客蜂拥而至,连卫生局都发来表扬信。莉莉的差评文章反而成了我们最好的广告。
周末打烊后,阮清神秘兮兮地拉我去见个人。咖啡厅角落里,穿皮衣的寸头男人正在往美式里加辣椒酱。
\"这位是陈导,\"阮清介绍,\"他看了你的画,想请你做电影分镜师。\"
我差点被咖啡呛到:\"我连分镜是什么都不知道。\"
\"就要这个效果。\"陈导嚼着辣椒籽,\"我需要非科班的野路子。\"
谈话间,阮清手机响了七八次。她最后不耐烦地关机,却掩饰不住眉间的烦躁。
\"你爸?\"我问。
她摇头:\"前男友。\"顿了顿,\"他说要回国办展。\"
回家路上我们异常沉默。暴雨突然倾盆而下,等冲进家门时两人都湿透了。阮清翻出干毛巾扔给我,自己却站在原地发抖。
\"你发烧了。\"我摸她滚烫的额头。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踉跄着往卧室走。我跟进去时,她正蜷在床上说胡话:\"Alex...画册在...巴黎...\"
我僵在门口。Alex是她留学时的男友,那个在切尔西有画廊的策展人。冰袋、退烧药、温水...机械地忙到凌晨三点,阮清的体温终于降下来。我坐在床边地毯上,听着她平稳的呼吸,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
天亮前,我轻轻带上门去了餐厅。接下来三天,我们谁都没提那个名字,却陷入了相识以来最长的冷战。
第四天早晨,我发现阁楼画具旁多了本烫金画册。翻开扉页,是Alex的亲笔签名:\"to my muse\"。我盯着那个单词看了很久,直到视线模糊。
中午阮清来餐厅,我们像两个专业演员一样默契地处理订单、招呼客人,却避免任何眼神接触。下午她突然说要去趟北京,我点点头说好,甚至没问几点的车。
她走后,我收到陈导的微信:\"考虑得如何?剧组下月去云南取景,三个月。\"
我盯着手机屏,直到它自动熄灭。窗外又开始下雨,我鬼使神差地拿起圆珠笔,在点菜单背面画了起来——雨滴、背影、车站时钟指向分离的时刻。
画完才发现阮清站在门口,行李箱上还贴着航空标签。她手里攥着个文件袋,嘴唇颤抖:\"你要走?\"
\"我还没决定。\"
\"你画的就是决定。\"她指着那幅画,眼泪砸在地板上,\"你从来都是画已经发生的事。\"
我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确实如此——少管所的麻雀、下水道危机、甚至莉莉的差评,都是发生后我才画得出来。
阮清把文件袋扔在桌上转身就走。我打开一看,是某艺术学院的进修申请表和推荐信,落款日期是一个月前。
暴雨如注。我冲出去时,阮清正站在马路中央拦出租车。雨水把她单薄的白衬衫浇得透明,我抓住她手腕的瞬间,感觉到她在发抖。
\"Alex只是来还画册!\"她吼得撕心裂肺,\"而你...你连问都不问!\"
我僵在原地。一辆卡车呼啸而过,溅起的水花把我们浇个透心凉。
\"我怕。\"我突然说。
\"怕什么?\"
\"怕问了之后,答案是我承受不了的。\"我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就像...怕知道为什么你爸突然接受我,怕知道为什么我的破画能卖钱...\"
阮清的眼泪混进雨里:\"所以你宁可逃跑?像以前一样?\"
\"不一样!\"我抓住她肩膀,\"这次我有地方逃了——云南、艺术学院、苏富比...他妈的像做梦一样!\"
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欢喜,你终于说出来了。\"
我们站在雨里对视,突然都明白了对方在怕什么——她怕我重蹈覆辙,我怕她只是一时兴起。而现在,我们终于把这份恐惧晒在了暴雨下。
回到家,我们像两团湿透的抹布瘫在沙发上。阮清踢掉鞋子,光脚踩在我膝盖上。
\"陈导那边...\"她试探地问。
\"推了。\"我捏她脚趾,\"但艺术学院...我想试试。\"
她眼睛亮起来:\"真的?\"
\"嗯。\"我摸出那张被雨水泡皱的申请表,\"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
\"你得当我的模特。\"我指指阁楼,\"裸体的那种。\"
阮清抓起靠垫砸我:\"想得美!\"顿了顿,\"...得加钱。\"
雨停了。阳光穿过云层,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投下一道彩虹。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少管所学到的一句话——彩虹其实是圆的,只是我们通常只能看到一半。
或许人生也是这样。站在泥泞里时,我们总以为眼前的就是全部,却不知道只要换个角度,就能看见完整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