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燕燕将杨浩然送至厢房后便退散了,坐在空无一人的包厢里,杨浩然才长舒一口气。红木圆桌很快摆满佳肴,琥珀色的美酒在夜光杯中流转,轻纱蒙面的琴姬指尖轻拨,《凤求凰》的曲调从琵琶中倾泻而出。他望着杯中晃动的清酒,想起方才女子们娇笑的模样,感觉耳根的热度又升了起来,从未亲近过女色的他,心底却莫名涌起一丝期待。
一曲奏完,杨浩然鼓掌道:“姑娘如何称呼?”
姑娘说:“我叫醉月。”
杨浩然道:“你就是醉月,我听说过你,醉月姑娘的芳名,在申城可是如雷贯耳,你这《凤求凰》弹得别有韵味,情窦初开的三分痴意,七分忐忑尽在其中。”
醉月面纱下若隐若现的梨涡随着躬身动作浅浅浮现:“公子过誉了,不过是些取悦恩客的伎俩。”
杨浩然随意夹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漫不经心道:“早闻春香楼是申城贵胄的销金窟,醉月姑娘每日迎来送往,不知与多少世家子弟有过交情?”
“公子说笑了。”醉月一边陪笑,一边道,“这花楼里的人,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谁又能记得谁的模样?何况醉月只是一个弹琴的,和那些贵公子,也攀不上交情。”
“申城货运黄家的二公子。”杨浩然突然倾身向前,“听说他常来春香楼,还为姑娘们一掷千金?醉月姑娘可有耳闻?”
醉月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三分苍凉七分嘲讽,笑罢又长叹了一口气:“原来公子想听的是这段孽缘。”
“娇娇本是申城悦来酒楼李老板的掌上明珠,和黄家二公子,本是郎情妾意两小无猜的一对儿。早些时候,黄公子常带着她去城西画舫听曲儿,或是去郊游踏青赏花,从未来过我们春香楼,那时候的黄二公子,眼里哪有什么花楼姑娘?”
“四年前那场痨病来得蹊跷,黄公子咳血咳得整张床褥都染成暗红,后来听说去千里之外求名医,走了小半年。谁能想到,就在他走后的第七日,悦来酒楼发生了一件大事,二三十个食客上吐下泻,还有一个老爷子没缓过来,丢了性命。衙门的捕快掀翻了整个酒楼,最后查出是食材不洁,娇娇的父亲被铁链锁走时,她还抱着装满嫁妆的檀木箱,在城门口等她的情郎归来。”
“然而李老板所犯之事,牢要坐,钱也得赔,变卖酒楼,变卖嫁妆,仍是不够,娇娇也被卖到了春香楼,娇娇姑娘会些舞技,于是便在春香楼做了一名舞姬。”
“等到黄公子回来那会,春香楼的台阶都被他踏裂了,他本想赎出娇娇,岂料黄家老爷知道后,不仅叫本属于二公子的货运生意停了,还收走了他所有的钱财,听说二公子跪在黄府院里三天三夜,求家主赎出娇娇。可黄家的规矩比铁还冷,本来悦来酒楼就已经让黄家有所介怀,如今舞女想进黄府?除非申城的河水倒流!”
杨浩然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沿,脑海中勾勒出黄乐华跪地求情的画面。“后来呢?娇娇姑娘现在何处?”
“公子觉得,一个被碾碎希望的人,还能去哪里?”醉月突然起身,走到窗边,指了指远处的大海,“后来黄公子就被禁足了,娇娇也没心思再跳舞,不知是患了心病还是身子骨叫命给压垮了,她整个人病怏怏的,跑到码头,自寻了短见。”
“那日春香楼里的先生为她写了一曲《葬花吟》,唱得满楼姑娘都红了眼眶。事情传到了黄公子的耳朵里,黄公子踹门而出,数十名黄府的家丁在后面追他想把他抓回去,为摆脱追兵,黄公子不惜当街拉屎,扔屎逼退众人,只为了去码头吊唁他的心上人。”
酒盏在杨浩然掌心骤然握紧,酒水溢出打湿了桌布。“所以黄乐华才会......”他想起茶馆小二描述的疯癫场景,喉头泛起苦涩。
醉月又叹了一口气,道:“大家都说黄公子疯了,但我觉得不是,他只是恨,恨这世道的规矩,恨这见不得光的人心。”
杨浩然凝视着掌心的黄家腰牌,想起当时遇见黄乐华时,他虽然有些顽疾,但也算豪气干云、意气风发,抬头望向醉月,眼底略带忧伤:“能否请姑娘,再弹一曲《葬花吟》?”
醉月的睫毛剧烈颤动,面纱随着呼吸微微飘动,她缓缓走回自己弹琴的圆凳处,拿起琵琶,坐得端正,银甲重重扫过琴弦,凄厉的泛音像一支利剑刺破夜空。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第一句唱词出口,仿佛是娇娇在如泣如诉:“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从春夏楼出来,杨浩然的心情有些沉重,踏入黄家货栈时,老账房一见他,立刻搁下算盘疾步相迎,热情道:“哎哟贵客可算回来了!潘管事已到了,正在雅室候着您呢!”说着便弓着背引路,鞋底蹭过青石板的沙沙声混着账房絮叨,“潘管事今儿个刚卸完漕船,连衣裳都没换就巴巴等着,嘴里直念叨......”
推开雅室的雕花木门,榻上斜倚的汉子闻声起立,黢黑的脸上沟壑纵横,眉眼中还带着几分旧时模样。“杨兄弟!”潘涛猛地起身,木榻吱呀作响,“听说有黄家的贵客要见我,我思来想去不知道是谁,原来是你啊!好家伙,你又高了不少!”他张开双臂重重抱住杨浩然,一股咸味裹着晒透的棉布味道扑面而来。
见潘涛如此热情,杨浩然心情也好了几分,调侃道:“潘叔,这才一年多不见,你怎么晒得这般黑了。”
两人分宾主落座,潘涛亲自斟满茶杯:“文昌港一别,我跑了三趟南洋,没想到再见面是在申城......”
两人闲聊了几句,喝了两杯茶,潘涛突然声音一低,问道:“兄弟此番来申城,怕是不只为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