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喧闹的上巳节终于过去,夕阳的光射在紧闭的木门上,也照亮了站在门前的少年和他身边载满瓜果鲜花的马车。此刻穿着月白锦袍的少年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眼角带着洛水边遗留的风发意气,微微颤抖的手指却出卖了内心的忐忑——由于路上又被洛阳百姓堵车围观,他早已过了应该回家的时辰。而前去侍奉大将军司马昭的父亲,想必早已回来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站在门后的,竟然不是看门的仆人,而是大哥潘释。
“你终于回来了!”潘释抱着手,挑起嘴角上下打量了一下潘岳,“今日你出了这么大的风头,‘掷果盈车’都要成流芳千古的典故了,可真给我们潘家长脸啊。”
“大哥此言,檀奴愧不敢当。”潘岳听出潘释话中有话,心中微微有些发凉,只好岔开话题问,“父亲回来了?”
自从八岁那年潘岳被选为大将军嗣子的伴读,此后九年间兄弟俩的差距越来越大,感情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有时候潘岳甚至觉得,难得见面的二公子司马攸反倒比天天相处的潘释更像自己的兄弟。
“父亲早就回来了,一直在上房等着你呢。”潘释收敛了嘴角的笑,不无忧虑地提醒了一句,“父亲心情不好,你一会儿回话当心些。”
“多谢大哥。浮华非我所求,谣诼亦非我所惧。”潘岳默默挺了挺脊背,朝潘释感激地笑笑,迈步朝父母所住的上房走去。刚走进房间,还没来得及见礼,一个茶杯就朝他飞了过来,正砸在他身前的地砖上,碎了一地。
“父亲。”潘岳仿佛没有看见那个茶杯,端端正正要跪,一旁的邢夫人赶紧冲过来拉住他,又一叠声地叫外面老仆来打扫碎瓷。
“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今天的事我听说不怪檀奴,是上巳节人太多,才困住了他的马车。”邢夫人不满地瞪着潘芘,“我家檀奴又不是深闺弱女,给人家看看又怎么了?”
“都是你把檀奴宠坏了!再宠下去,他以后还不知要怎么讨大将军憎恶,连累父母,祸及家门!”潘芘说到这里,狠狠朝潘岳呵斥道,“我早就告诫过你要谨言慎行,为什么不听?今日在洛水边引出这么大的乱子,早知道就该把你关在家里,一步都不许出去!”
“儿子今日并未做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就算民众围堵,也未酿出任何伤损,实在不知父亲怒从何来?”潘岳跪直身子,定定地注视着盛怒的父亲,心中满是委屈。
少年的目光清澈明净,因为先前受到万众欢呼,飞扬的神采至今未曾熄灭,仿佛日月一般熠熠生辉,晃得潘芘闭了闭眼睛。他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训诫道:“难道你忘了当初为什么被赶出大将军府吗?恃才放旷、哗众取宠本就是大忌,更何况你一举一动都招人注目?若不再加收敛,只怕要招来大祸。”
潘岳原本想要向父亲解释石崇作弄自己的事情,不料父亲又翻起旧账,心中顿时愤懑,赌气冷笑道:“谁说如今恃才放旷是大忌?竹林七贤里的阮籍、嵇康、刘伶等人才是真正的恃才放旷,不羁礼法,却不但不被怪罪,反倒被奉为天下名士,万众景仰,连大将军都青眼相加。儿子不过是效仿他们的举止风度,怎么又会招来祸端了?”
“你!”潘芘被这几句话噎住,气得伸出手指着潘岳,喘息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我说你糊涂你竟然还真糊涂,阮籍嵇康那些人是学得的吗?他们佯狂放任其实是要掩饰什么,你以为大将军心里会不明白?难道你忘了,嵇康现如今已因吕安一案牵连入狱,你且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看看所谓藐视名教的名士风度,最后都落个什么下场!”
“嵇康先生虽然入狱,但普天之下都知道他是无辜的,更有无数名人高士自愿入狱陪伴嵇康先生,被天下传为美谈。儿子虽然不敏,若是日后能赶上嵇康先生一星半点的风采,也虽死无恨了!”潘岳争锋相对地回答。
“好好好,看来你真是准备好要流芳千古了!”潘芘气得发抖,却见潘岳紧紧抿着嘴唇,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知道自己一时之间无法说服青春叛逆的少年,只能色厉内荏地甩了甩袖子:“别在这儿碍眼,到院子里跪着反省去!”
“是。”这次潘岳应答得倒是快,话音一落便站起身利落地走了出去。他在堂前院子里看了看,迈步绕到僻静无人的后院,仔细选了块松软的草地,这才撩起衣襟跪了下去。
其实父亲说的话潘岳也不是不明白。大将军司马昭对那些佯狂避世的名士不是不憎恶,只是暂时找不到借口一起惩治了他们,嵇康之事,也许只是开端而已。这个表面上风流蕴藉纵情豪迈的年代,仿佛一条气象万千的大河,绚丽波光下面,其实都是腥臭腐烂的泥淖。
父亲所忧虑的,不过是怕自己也会陷入这片没顶的泥淖中去。可是始终只能沿河观望而不能掬水弄月,这对十七岁意气风发少年而言,不啻于束缚手足的桎梏,比死还难以忍受。
跪了一阵,潘岳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转头一看,正见墙头上露出一张雪白俏丽的脸来,明媚如同她今日扔在他怀中的那朵芍药花。
“檀郎!”女孩灵活的大眼睛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院中无人,便双手用力一撑,坐在了墙头上。
潘岳认得她就是今天带着一群贵族女孩拦住她马车的那个少女,心道这下子丢脸丢大了,便假装没有听见,只盯着膝下砖缝中的青草。
“我叫胡芳,芳草的芳。”女孩也不恼怒,自我介绍完了,乌溜溜的黑眼珠关切地看着潘岳,“你为什么跪在这里?你做错事了吗?”
见她天真烂漫的模样,潘岳根本无法解释原因,索性一言不发,装起了哑巴。
胡芳性情开朗,也不以为忤,只是坐在墙头,认真努力找话说:“幸亏我今天叫马夫远远地跟着你们的车,才找到了你家。说实话,你家的围墙没有我想象的高,那以前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像我这样爬墙来看你呢?”
潘岳此刻巴不得她走得越快越好,哪里有心思和她闲聊,便板着脸开口道:“小姐是高门贵女,这样青天白日地逾墙偷窥,实在会有损清誉,请快快回去吧。”
“我才不怕呢。就算我爬墙丢脸,你罚跪就不丢脸了?所以今天的事,我不说,谅你也不会说。”胡芳俏脸一扬,轻嗔薄怒转瞬变为得意洋洋,容色越发娇艳动人,“我爹爹是将军,我爷爷我伯伯也都是将军,所以他们都说我是将门虎女,和那些风一吹就倒的娇小姐截然不同。如果你真的讨厌我,那我每次来你就躲起来不让我看好了。”
“好,那下次我一定会躲起来。”潘岳故意认真地说。
“没关系,你要躲,我就找,迟早能抓到你。”胡芳说着便咯咯笑了起来,倒仿佛在谈论一个有趣的游戏。她笑的时候,两只穿着红色绣鞋的脚就在墙头上晃悠,仿佛一对在水中活泼泼游泳的金鱼。
潘岳无语,将门虎女果然是他惹不起的。忽然,他心念一闪——她的父亲也是领军驻守的一方儒将,那她也算是将门虎女了吧,五年过去,也不知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莫非真像石崇所言,现在哪怕她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也认不出她了么?
胡芳自以为行动谨慎隐秘,却不妨自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落在了一个人的眼中。那人站在街角默默地看了一阵胡芳的身影,随即转身离开。
“阿容?哦不……杨小姐。”忽然一声惊喜的呼唤,让微微出神的素衣少女阿容回过神来,“石崇公子,你怎么也来了?”
“我……我听说你来了洛阳,就跟着过来了。”石崇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猜到你会来看潘岳,就打听了潘家的住址跑过来等你,没想到还真遇上了……”
比起石崇的尴尬,阿容的神色倒是颇为平静。她打量了一下石崇,见他脸上带着瘀青,凌乱的衣服被扯破了几处,不由皱了皱眉:“你又和人打架了?”
“什么叫‘又’打架?明明是韩寿那个家伙叫人来挑衅,我被逼无奈拔剑自卫!”石崇说到这里,忽然眼一闭嘴一歪,哎哟哎呦地呻吟起来,“啊,我这里好痛,是不是骨头断掉了?”见阿容果然神色专注地望过来,石崇顺势往街边一倒,双手胡乱在身上指指点点,“还有这里,这里,痛死我了!杨小姐麻烦给我包扎一下!”
阿容站在石崇身边,看着他唧唧歪歪痛不欲生了好一阵,这才冷冷地开口:“骨头没断,衣服上的血只是鼻血蹭的,不包扎也不会死。”
“别那么快就拆穿我行吗?”石崇有些哀怨地看着阿容,“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那时候我是正义的游侠,行走到荆州地界,因为打抱不平身受重伤,却偶遇了荆州刺史的女儿杨容姬。那杨小姐不仅貌美如花,还心地善良,医术高超,给我细心地包扎伤口,开方熬药,我顿时觉得哪里都不疼了……”
“我只是开方子,给你包扎熬药的是我的丫鬟。”杨容姬纠正,“而且你那时不过胳膊上被划了条口子,不算重伤。”
“不管伤重不重,你那时温柔得就像……”石崇依然陶醉在美好的回忆中。
“像什么?”杨容姬清冷的语声打破了石崇的幻想。
“像……像我娘,行了吧?”石崇抱着头,极轻地嘀咕了一声,“连阿容都不让叫,还威胁给我药里加黄连,我到底是看上了你什么……”
杨容姬没理会石崇的抱怨,转身就走。石崇朝潘岳家的方向望了望,正看见胡芳从墙头跳下来钻进了自家的马车,猛地醒悟了什么,朝着杨容姬追了上去:“杨小姐,等一下!”
杨容姬有些不耐,停下来淡淡地对石崇说:“我到洛阳是有正事要做,麻烦石公子就不要缠着我了。”
“我知道你伤心了,怪不得对我态度不好。”石崇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指了指潘岳家的宅子,“原来你是看到有女子跑来和那姓潘的小子私会!这样行为不检的未婚夫,要是被你父亲和兄长们知道,怕是要活活气死!不过你父兄都还在荆州,远水解不了近渴,干脆我帮你揍他一顿出气?看那小子长得比女人还美,只会动动笔杆子,就算三个一起上我也把他揍趴下!”
石崇自己说得畅快,浑然忘了刚才还被人痛揍一顿的狼狈。直到豪气干云地说完了,才发现杨容姬听着听着,嘴角竟然挂出了笑容。
“谢谢石公子,不过我一点儿也不伤心。”杨容姬说着点了点头,“告辞。”
“不会吧。”盯着少女离开的背影,石崇疑惑地摸了摸脑袋。看杨容姬的表情,好像是真的不伤心。不仅不伤心,甚至还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愉悦,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阿容其实并不喜欢那个未婚夫潘岳?想起自己一个月前去荆州刺史府求亲,却被杨容姬的兄长们嘲笑了一番,石崇的心里顿时熊熊燃起了斗志——虽然论才论貌论门第自己都比不上名满天下的檀郎,可只要自己心诚,还是有机会的!
看着远处大门紧闭的潘宅,石崇发下了誓愿:就算当不了天下第一美男子、第一才子、第一侠士,自己也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至于是天下第一什么,就……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