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熙二年春,在晋王司马昭的主持下,景王嗣子、安昌县侯司马攸迎娶临沂侯贾充长女贾荃。
由于曹操曹丕父子的倡导,曹魏皇室一向崇尚节俭,就算公主出嫁、皇子娶妃也不过花费十万钱而已。然而这一次出于对司马攸的补偿心理,司马昭不惜耗费百万钱之巨,在天下人面前呈现出了一个超级盛大华美的婚礼,就仿佛要给恹恹待毙的魏国政权一个华丽的谢幕仪式。
婚礼当日,杨容姬作为贾荃的女傧相,早早便与贾荃的两个异母妹妹贾南风和贾午在贾荃房内等候,看侍女和保姆为新娘梳头换衣。
看着撑挂在架子上的厚重婚服,贾荃的小妹贾午忍不住嘟哝:“黑衣黑鞋黑腰带,穿起来可不跟只乌鸦一样?等我出嫁的时候,才不要穿这么丑的婚服。”
“那你想穿什么颜色?”看着这个古怪精灵的小丫头,杨容姬问。
贾午歪着头想了想,忽然说:“白色!娘说我穿白色最好看。”
“四小姐!现在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儿!”正在给贾荃插戴步摇的保姆听不下去,赶紧打岔。
“谁说白衣服只能丧礼上穿了?”贾午不服,“等我出嫁的时候,偏要穿白色,那才是天下最美的新娘!”
杨容姬自从与潘岳解开心结之后,心情愉悦,当下也不在意贾午胡搅蛮缠,耐心地解释:“按照古制,新娘的婚服款式与新郎一致。而黑色属阴,于女子大吉,所以上衣下裳都是黑色,又可象征女子的专一。”
“可新郎的服色却是上黑下红,难道男人就不能专一吗?”忽然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杨容姬侧头一看,却是贾南风。这个肤色有些黝黑的小姑娘不像她妹妹贾午那么爱说话,可是偶尔开口,却格外惊人。
“周礼上的解释,男子衣裳两色,象征阴阳调和。”杨容姬再度解释。
“横竖周礼是男人定的,他们怎么说都有理。”贾南风嗤笑了一声,冷着脸不再开口。
“那当然了。”贾午走到贾南风身边,看着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的新娘贾荃,状似无心地笑道,“所以只要能嫁自己喜欢的男子,管他专不专一呢?是吧,荃姐姐?”
杨容姬心头一跳,蓦地抬头去看贾荃的脸色,却见她神色如常,就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贾午的话。杨容姬原本以为贾荃经过多年苦苦等待,终于能够嫁给自己的意中人,应该是十分欣喜的,然而看她今日异常的冷静,与外间喜气洋洋的气氛格格不入,杨容姬莫名地有些担心起来。
难道,贾荃还在因为司马攸酒后纳胡姬的事情耿耿于怀?
“要不等姐姐出嫁的时候,不仅新娘穿白色,新郎也要穿白色,这样大家都美,都专一,好不好?”贾午见贾荃不理自己,便又朝贾南风吐舌头。与同父异母的贾荃比较起来,贾午自然还是和自己的亲姐姐贾南风更亲近。
“四小姐就是口没遮拦。不过‘人要俏,一身孝’,若是真能有白色婚服,那可真真美极了。”在场的保姆和侍女们知道贾午作为最得宠的幼女,早被贾充和郭槐夫妇惯出了一副任性骄纵的小姐脾气,于是都讨好地笑起来。
杨容姬也笑了。她想起了潘岳在邙山草庐养伤的时候,很多时候穿的就是一身白色中衣,衬得他越发净如琉璃,美如玉树。若是自己与他成婚之时他穿一身白色玄端正服,那可真是神子从天而降,来与自己做神仙眷属了……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丝甜蜜的笑容。
“杨姐姐,问你个问题。”贾午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杨容姬耽溺甜蜜的神色,忽然凑过来问,“你知不知道你以后是怎么死的?”
杨容姬一愣,似乎没有听明白贾午在说什么。
“不知道吧,可我就知道!”见杨容姬脸上一片茫然,贾午得意地哈哈笑了起来,“你呀,能嫁给天下第一美少年的檀郎,肯定是幸福死的!”
她这么一说,刚才有些僵持的气氛顿时松懈下来,保姆和侍女们都忍不住附和地笑了。
“当然了,还有可能是被天下女子嫉妒死的。”贾午说着,斜睨了一眼杨容姬,转到贾南风身边去了。
杨容姬微微一哂,没有和这个小姑娘计较。
新娘贾荃梳妆换衣完毕,没过多久,就听侍女进来通报:“新姑爷迎亲的队伍来了。”话音未落,贾午已经当先跑了出去,而贾南风斜睨了杨容姬一眼,也一言不发地走了。
杨容姬正被贾南风这一眼看得心中有些不自在,端坐在一旁的贾荃忽然开了口:“阿容,你也出去看看吧。桃符迎亲,檀奴自然是要做傧相的,要不那两个丫头怎么会跑得那么快?”
杨容姬垂眸笑了笑,不仅没有跟着出去,反倒走到贾荃身边坐下:“没关系,我陪着你。”
贾荃隔着凤冠上垂下的珠帘看了杨容姬一眼,见她果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便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又等了一会儿,外面司马攸已经和岳父贾充行过了授雁之礼,便由贾充的夫人郭槐前来闺房迎贾荃出阁。贾荃神色淡然地听继母郭槐讲了几句新妇的例行训诫,又任凭郭槐给她系上了标志出嫁的帨巾,这才手持却扇遮住面庞,在女方傧相和侍女们的簇拥下,从闺房来到了贾府的大门口。
司马家以儒学传家,因此这场婚礼也遵循周礼古制,在黄昏时期举行。杨容姬走到门口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贾府外迎亲的车队早已点亮了一盏盏宫灯,仿佛一条珍珠连缀的河流在街市上缓缓流过,最终在这里汇聚成了灯火的海洋。
璀璨的灯火中,站在最前面的司马攸身穿玄衣纁裳,黑带赤履的婚服,眉目温润,气质儒雅,望向贾荃的眼眸中满是深深的恋慕和柔情。他身边也簇拥着几个男方傧相,夏侯湛、韩寿等人赫然在列,可是在杨容姬眼中,却只看见了一身黑色礼服的潘岳。哪怕刻意站在司马攸身后的阴影里,潘岳依然是这群人中最为夺目的存在。
潘岳自然也看到了杨容姬。不同于以往的素服,杨容姬今日难得地穿上了质地华贵的黑色丝裳,外罩黑白相间的黼纹披肩,一头乌黑长发也梳成了式样繁复的高髻,插着精致的金色步摇。这番打扮让杨容姬一改平日的清冷素净,倒显出以往不曾显露的雍容妩媚来,让潘岳不由看得一呆,情不自禁地朝她笑了起来。
“看,檀郎笑了!”一个欢喜的声音忽然在杨容姬身边响起,正是贾午,“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不行了,我快晕倒了……”
“他又不是对你笑,你激动什么?”还不等贾午赞叹完毕,另一个声音就冷冰冰地打断了她。杨容姬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是性格古怪的贾南风。
“姐姐!”贾午噘起嘴,拉着贾南风的手不满地扭了扭了身子,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杨容姬的脸上,正看见杨容姬的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与潘岳的眼光胶着在一起。两个人的目光中蕴满了柔情蜜意,仿佛水乳交融,根本无法分开。
“真不知道檀郎看上了她什么……”贾午暗暗咬了咬牙,正想出言讥讽,却感觉到身边的贾南风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她转头看着姐姐犀利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什么,无声地笑了起来。
按照周礼,新娘与父母拜别后,就登上新郎家的迎亲马车,而迎亲马车则会在原地绕上三圈,再驶往新郎的家。作为女方傧相,杨容姬与贾南风贾午姐妹也一起陪伴贾荃前往男方家举行婚礼。
灯火组成的河流又开始在洛阳的街市上流动,洛阳百姓们则拥在路边,满是羡慕地注视着这多年未见的繁华车仗,口中满是赞叹羡慕之声。歌者们跟随在车仗之后,齐声歌唱起古老的迎亲歌谣: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杨容姬微微皱了皱眉。虽然说司马攸和贾荃确实是王侯之后,但这首《国风·召南》描述的却是天子家嫁娶的盛况,如此公然唱出难免有僭越之嫌。她转头看了看端坐在车厢正中的贾荃,却见她始终面无表情,就仿佛一个衣装华贵的木偶人,不过听人摆布而已。
想起刚才司马攸望向贾荃的深情眼眸,杨容姬心中微微一叹,伸手碰了碰贾荃藏在衣袖下冰冷的手指:“荃姐姐,二公子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我知道。”贾荃没有动,低低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呢?”坐在角落里的贾午到底年纪小,终于憋不住问。
贾荃隔着珠帘瞥了一眼迷惑的贾午和阴郁的贾南风,淡淡一笑:“高不高兴我自己知道就好,外人猜对猜错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