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盛宴
生则荣易,终哀实难,靡不春华,鲜克岁寒。
——潘岳
孙秀的出现和消失并未在潘岳心中留下长久的阴影。泰始二年秋,也就是潘岳父子到达琅琊国九个月之后,潘芘因为病势恶化,不得不辞去琅琊内史之职,带着潘岳离开开阳城,重返洛阳。
在离开琅琊的那一刻,潘岳已经将孙秀和五斗米道统统抛在了脑后。对他而言,琅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驿站,而他真正的人生,依然在那座被青灰色城墙包裹起来的洛阳城中。哪怕洛阳城中潜伏的威胁依然存在,他也不得不打点起精神去应付。
马车到达洛水的时候,提前收到消息的兄长潘释早已带着家仆在此守候,而齐王司马攸虽然不方便亲自迎接,却专程请来了一位宫中太医,托表兄夏侯湛领来为潘芘把脉开方。
宫中太医的医术非琅琊的大夫可比,几附药下去,潘芘的病势渐渐平缓,潘岳也终于可以抽出身来,前往齐王府探看司马攸夫妇和新出生的齐王府二公子。
到得司马攸的府邸前,潘岳惊奇地发现大门外排着长长的车驾,豪华的马车、低调的牛车甚至平民百姓家没有车盖车帷的简陋露车混杂在一起,一副车水马龙的热闹场面。这样熙熙攘攘的景象,忽然让他联想起了当年大将军司马昭的府邸。看来司马攸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王,可不是白当的。
只是这样的繁华景象,不知怎么的让潘岳生出了一股陌生感。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居然不曾准备拜帖。而没有拜帖的访客,一定会被见惯了王侯将相的门房拒之门外的吧。
正踌躇间,忽听车帘外有人唤道:“是安仁到了吗?温裕在此等候多时了。”
听到故人的声音,潘岳赶紧从车中走出,与温裕见礼。此时温裕已经转任了齐王府长史,一见潘岳便笑着道:“齐王殿下怕你不习惯门外的阵势,特地要我早早出来接你的。”说着便领潘岳避开闲杂人等,从府内人专用的小门进入了齐王府中。
“门外候见的都是些什么人?”潘岳奇怪地问。就算司马攸被允许以骠骑将军的身份参与政事,也不该事务如此繁忙。
“什么人都有。”温裕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朝廷里的亲贵大臣、骠骑营里的文书将校、齐国的属官士卒、甚至还有从外地上京来申冤求告的平民百姓,齐王不分贵贱,只要有时间都会亲自接见的。”
潘岳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从琅琊回洛阳正好途经司马攸的封地齐国,一路上听闻的都是齐国百姓对司马攸的赞颂。据说齐国上到官员下到士卒一旦遇上疾病或死丧,司马攸都会命人对他们给予财物抚恤,而治下百姓若是遭遇了天灾,司马攸不仅会免除他们的租税,甚至会提供赊贷和赈济。这样一来,司马攸虽然从未踏足过齐国一步,却已经深深获得了齐国的民心,让他在朝野的声望越发隆盛。
只是这样的声望,就和齐王府门外熙熙攘攘的车驾一样,让潘岳心中发堵。战国时齐国的孟尝君听了门客冯谖的建议,在封地招揽人心留作退路,和如今司马攸的做法颇多类似。只是孟尝君后来终于因为名望太高而遭受了君主的猜忌,不得不仓皇逃到别国,如今司马攸的情况和孟尝君类似,他却又能逃到哪里去?
“安仁,齐王在里面等你。”温裕的话打断了潘岳的沉思。他猛地抬头,才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座精致的垂花拱门,粉白的女墙上爬满了蔷薇,点缀着尚未完全凋谢的零星花朵——原来,他已经来到了王府内宅。
温裕已经悄悄地退了出去,潘岳伸手推开院门,首先入耳的是一阵细弱的婴儿哭声。
然后他一眼看到站在廊下的司马攸,愣住了。
司马攸的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虽然上次离开洛阳时司马攸已经有了长子司马蕤,但他对那孩子并不在意,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交给保姆侍女等人看顾。所以潘岳根本想象不出,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好友居然也有抱着孩子轻声逗弄的时候。看着司马攸盯着孩子的哭脸一副又是心疼又是宠爱又是无可奈何的表情,潘岳忍不住笑了出来,拱手道:“府外宾客如云,堂堂齐王却躲在这里做孺子牛!”
“檀奴!”司马攸猛一抬头看见潘岳,顿时满脸喜色,“你终于来了,快帮我哄哄山奴,哭了小半个时辰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和过去一样,即使长久不曾相见,两人一见面便撇开了客套,十分自然亲切。
“我可从来没哄过小孩子……”潘岳哭笑不得,没奈何登上石阶,从司马攸怀中接过襁褓,圈在手臂里轻轻摇晃。他见府内仆婢环伺,偏偏司马攸却不肯假手于人,可见对这个孩子有多么珍爱。
说来也怪,那小婴儿先前还皱着眉头张着小嘴咿咿呀呀哭闹不休,被潘岳一抱,却渐渐止住了哭声,睁开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盯着潘岳,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看这模样,真真是又一个小桃符。”潘岳见那婴儿长得与司马攸十分相像,忍不住心生喜爱。
“看来山奴很喜欢你啊。”司马攸见孩子终于停止了哭闹,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二公子的乳名叫山奴?”潘岳从未抱过婴儿,此刻只能小心翼翼地继续抱着这个小肉团轻轻摇晃。他记得司马攸写信告诉过自己,这个嫡子的大名叫司马冏,乃是粲然生光的意思。
“嗯,他出生的时候我正好在读你新写的《登虎牢山赋》,就给他取了这个乳名。”司马攸说着,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脸上浮起慈爱的笑容,“正好‘山’是半个‘岳’字,我们山奴要是以后有潘岳叔叔一半的风度才情就好了。”
潘岳一窘,正要谦虚两句,不妨屋内一个声音道:“廊下有风,别把山奴吹坏了!”
“好,我这就抱他进来!”司马攸答应了一声,赶紧从潘岳手中接过婴儿,又苦笑着对潘岳眨了眨眼。
潘岳微微一怔。他听得出来,屋内说话之人正是齐王妃贾荃,只是贾荃的语气,并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反倒带着积蓄已久的恼怒和急躁。
想起刚才司马攸给自己的暗示,潘岳定了定心神,跟着司马攸走进屋内。却见贾荃正慵懒颓然地半靠在榻上,司马攸则侧坐在她身旁,将孩子递到她怀中。
“见过齐王、齐王妃。”潘岳想起刚才一直没有机会对司马攸行礼,生怕落人口实,此刻赶紧躬身下拜。还不等司马攸开口,贾荃已经将孩子递给了一旁的乳母,对屋内的奴婢们吩咐:“你们都退下。”
“檀奴坐下,我们好好说说话。”见屋内再没有闲杂人等,连山奴都被乳母抱去了别处,贾荃这才坐直了身子,让潘岳到近前落座。司马攸没有阻止她,只是默默地握住了贾荃的手。
潘岳垂下眼,眼前却是贾荃蜡黄憔悴的脸。他听夏侯湛提过,贾荃的儿子是早产,所以孩子生下来就很羸弱,贾荃也在生产时吃了不少苦头,至今还未完全调理过来。而导致贾荃动了胎气的原因,则是因为亲生母亲李婉遇赦回京后,父亲贾充一直不顾贾荃和司马攸的苦苦规劝,坚决不肯前去与李夫人一见,更不用说与她共续夫妻之情了。面对父亲的冷酷和母亲的哀愁,贾荃不顾孕体两处奔波,终于在悲伤疲惫之下早产,几乎丢了性命。
联想到这些,潘岳顿时理解了贾荃如今略带烦躁的口气和态度。而看司马攸的反应,显然对贾荃的改变早已习惯了。
“檀奴这次回京,琅琊王可来纠缠过你?”三人的沉默中,贾荃一开口竟是这个话题,完全出乎潘岳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