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齐王妃贾荃严令不得将贾充探望李夫人的事情外泄,但王妃车驾回到齐王府之后,一个贾荃身边的婢女却找了一个借口,独自走进了侧王妃胡姬灵襄的宅院。
由于齐王司马攸爱重正妃贾荃,绝少踏足侧王妃的所在,胡姬灵襄的住处向来十分幽静,甚至称为冷清。若非王府大公子司马蕤从书房下学后还会在这里玩耍一阵,这座小院几乎便与坟墓无异。
婢女走进侧王妃的房间时,胡姬正在为儿子缝制衣衫,这也是她漫长无聊的生活中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婢女进来之后,胡姬将屋内唯一一个婆子打发出去,仍旧一针一针地缝着手中的白缎内衫。
“奴婢想告诉侧王妃一件事……”虽然四下无人,婢女还是往前探出身子,压低了声音,“就在不久以前,贾司空去探望了李夫人。”
“哪个李夫人?”胡姬不看她,只是盯着手里的针线活,似乎对婢女的话毫无所感。
“自然是永年里的那一位。”婢女见胡姬装傻,心中有气却不敢流露,只得耐着性子道,“我家天师说过,只要贾司空踏足李夫人处,就一定要向您禀告。”而这一天,她已经等待了三年。
胡姬用剪刀剪断了线头,检查了手中儿子的内衫缝制无误,这才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婢女一眼。“你也知道你刚才告诉我的事情若是泄露出去,我们两人都是一个死字。”胡姬忽然叹了一声,“听说王妃待你也算不薄,你为什么会为了一个没见过两次的五斗米道天师而背叛你的主人?”
“因为王妃对我再好,我也终究是为奴为婢的命。”婢女看着面前衣着华贵的侧王妃,不能确定麻雀变凤凰的她能否体会自己一个小小婢女的苦楚,“可是金真天师却是不一样的。只要我为五斗米道立下功勋,他就会传授我修行之法,就算今生不能位列仙班,也能给来世修一条富贵命。”
“富贵命,像我一样吗?”胡姬忽然笑了笑。她还很年轻,但是一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却已经有了轻微的细纹。
“人都是要有点念想的吧。”婢女不敢反驳,只讷讷地回答。其实她想说的是,胡姬觉得她一个婢女背叛王妃贾荃不可思议,可她却觉得,胡姬作为齐王侧妃,甚至已经为齐王生下了大公子,做出背叛齐王的举动才是真正不可思议。可是这话她不敢出口,也不敢问胡姬得知了贾充的消息后会透露给谁,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权利网络中,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失去性命。
第二天清晨,经历了十二年流放之苦的齐王妃贾荃之母李婉去世,留下文集一卷,《典式》八篇。在齐王府上下人等戴孝举哀之际,铜驼大街东侧的司空府内却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唯一有些特殊的,是司空贾充亲自写了奏疏,为自己在前日宴席上拔剑失态的行为请罪。
贾充的奏疏送上天子司马炎案头的时候,河南尹庾纯的请罪奏疏也同时送达。司马炎拿着两封奏疏对比着看了看,忽然冷笑一声将它们都抛掷在书案上,对着旁边一个人道:“什么酒后失德,依朕看,都是真情流露吧!”
“陛下圣明。”侍奉在司马炎身边的正是匈奴王子刘渊。他揣摩了一下司马炎的表情,终于忍不住问:“那陛下要怎么处置这两个人呢?”
“庾纯已经老糊涂了,让他辞官回家奉养老父。至于司空贾充……”司马炎拈了拈下颏上的胡须,感到有些扎手,“结发妻子濒死,他情绪偶尔失控,也是人之常情。”
“依我们匈奴人的脾性,贾司空对嘲讽他的庾纯拔剑,根本无可厚非,只是瞒着陛下去探望李夫人却是不该。”刘渊点了点头,故意问,“若非心中有鬼,贾司空为何不能堂堂正正前去探病,而齐王夫妇又为何严令下人不得将此事外传?”
“你啊,虽然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对我中华的人情世故还是一窍不通。”司马炎瞪了刘渊一眼,话语虽然是斥责,语气却颇为宠溺。
“臣是匈奴人,一向以为不用懂那么多人情世故,只知道忠于陛下就够了!”刘渊假装惶恐,起身长跪请罪。他生得身材高大,面目英伟,偶尔懵懂粗鲁司马炎也不会生气,反倒觉得他如同一条尾随自己多年的大猎犬,愣头愣脑却又憨直可爱。
“唉,枉我满朝公卿,竟还是一个异族王子对朕最为忠心耿耿。”司马炎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他虽然是天子,但他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出自百年簪缨的高门大族,即使改朝换代也丝毫影响不到他们的地位。在那些世家子弟眼里,司马家不过是最高等的世族,司马家的继承人也必须依靠他们的拥戴才能坐牢这个天子之位。所以秦汉以来各朝各国的开国皇帝里,就属他司马炎最为弱势。哪怕这次对贾充私自去探看李夫人的事情颇为恼怒,甚至怀疑他私下里与齐王司马攸有什么交往,司马炎也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为了掌控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朝局,司马炎只能想法挑起司马攸为首的名士派和贾充为首的礼法派的争端,若是两派都会得罪的事情,司马炎就算憋到心口闷痛也必须隐忍,脸上甚至还得露出宽厚的笑容来。
所以堂堂天子此刻所能做的,只是将不识时务的庾纯老儿罢官,暂时出出心头的闷气。但在贾充的请罪奏疏之后,司马炎还得收敛恚怒,亲自撰写几句抚慰之词。
将笔掷回案上的一刹那,司马炎不由自主地挥开胳膊,将一旁小内侍送上的酪浆扫到了地上。他的心中窝着一口气,如果不能对司马攸和贾充发泄出来,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趣味?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自然不能让贾司空和齐王这对翁婿占了去。”刘渊用袖子擦去了司马炎书案上的水渍,小心地观察着司马炎的神情试探道,“这不还有臣等为陛下尽忠吗?”
“嗯,你手下的人此次觉察了贾充的行踪,朕重重有赏。”司马炎想起这位匈奴质子的作用,慷慨地问,“说吧,想要朕赏些什么?”
“为陛下尽忠是臣的本分,臣不敢奢求陛下的赏赐。”听了司马炎的话,刘渊赶紧诚惶诚恐地拜伏下去,语气一片诚恳。然而在司马炎看不到的面孔上,这位满脸忠诚的魁梧大汉却掠过了几分转瞬即逝的怨愤之色——他不稀罕司马炎的赏赐,因为他真正想要的,司马炎根本就不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