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三千里,迢迢远行客。
——潘岳
潘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家门的。
春寒料峭,夜风如刀,刮得他浑身冰冷,然而胸中却灼热难当,仿佛一颗心要被生生煎熬融化,化为一滩血水喷薄而出。他踉踉跄跄地在洛阳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疾步走着,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齐王府高大宽厚的朱漆大门前。
与平日里车水马龙的热闹情形不同,深夜的齐王府万籁俱寂,在夜色中仿佛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橐橐响起,昭示着此刻尚不过二更,距离天亮还有至少三个时辰。
踏上齐王府前高高的台阶,潘岳伸手握住了朱漆大门上锃亮冰冷的门环,却最终轻轻放下。虽然心急如焚,他也不能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惊扰整个齐王府。他与司马攸交好原本就引起了坊间一些流言,若是自己夤夜来访的消息传出去,不知又会招来什么风言风语,若是引发天子嫌恶百官侧目,对营救杨家满门的计划也会有不利影响。
毕竟杨肇兵败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好些天,甚至好几个月,不是一朝一夕的冲动可以改变的。在见到司马攸之前,他也必须冷静下来理清自己的思路。
转身走回齐王府石阶下,潘岳深深地吸了几口春夜的空气。寒意如刀刃一般深入肺腑,冰凉尖锐,却不能缓解胸口烧灼般的窒闷和痛楚,而他的脑子里,更是挥不去八岁进京那一年,在洛阳城外看到的悲惨一幕。
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那一幕的情形却依旧鲜明如昨,那是八岁的孩子第一次看到流放的犯人,他们脸上的屈辱、悲惨和痛苦仿佛烙铁一样深深印入孩子的脑海,终其一生也无法抹去。
那些犯人,是中书令李丰、太常夏侯玄、国丈张缉的亲眷家人,其中也包括了齐王妃贾荃的生母李婉。他们前一刻还是洛阳城中锦衣玉食的达官贵人,下一刻却被从云端生生扯落,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用绳索紧紧地串成一串,被押送的士兵如同驱赶牲畜一样用鞭子抽打,即使哀求哭号也得不到丝毫怜悯。那样判若云泥的残酷对比,即使潘岳当时还是个孩子,也难免感同身受,心惊胆战。
可是现在,同样的厄运也落在了荆州刺史杨肇一家的头上。潘岳紧紧地抓住了胸口的衣襟,沉重的恐惧与无力感让他缓缓地跪坐在地。原本再过几个月他就要亲自迎杨容姬到洛阳成亲了,原本漫长的十余年的等待就要走到尽头了,可谁会料到天降霹雳,摧折玉树,焚烧芝兰,将无暇的美玉狠狠摁入泥淖?这样天翻地覆摧折心肝的痛楚,她那样冰清玉洁的人又该如何承受?潘岳握拳狠狠地砸在身前的石板地上,恨不得立刻就飞越千山万水,亲自在杨容姬身边为她抵挡一切苦厄。
可是,他真的能够为她抵挡一切苦厄吗?当初他被司马伦所迫,在昏迷的深渊徒劳挣扎,是杨容姬伸出双手,将他从噩梦中唤醒。可是现在,那对拯救过他的无瑕皓腕有可能也要遭受被绑缚被桎梏的命运,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升起,就让潘岳心痛得难以自持。他缓缓收回在地上砸得青紫的手掌,蓦地站了起来——就算前方是荆棘地狱,他也必须振衣迈步,亲手将他心爱的女子从泥淖中拯救出来。
当齐王府看门的老仆袁伯清晨打开朱漆大门时,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门外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他不知在齐王府外站了多久,单薄的衣衫都被清晨的薄露浸润,乌黑的双鬓上也垂落了几缕发丝,然而袁伯却丝毫不觉得他的狼狈,反倒生出无比的疼惜,就仿佛一个贬谪下凡的仙人,承担着本不属于他的罪愆。
“是潘郎君吗?”袁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惊讶地唤道。
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潘岳猛地抬头,带着几分恍惚问道:“齐王殿下起身了?”
“还没有,潘郎君来得太早了。”袁伯此刻才发现潘岳的脸已经冻成了一片青白,心疼地赶紧招呼,“您快请进来暖和暖和。”
“不用了,我在外面等着就好。”潘岳淡淡地冲老人笑了笑,“等齐王起身了,再烦请您老禀告。”
“若是别人,自然只能等着,可潘郎君不一样。无论您什么时候求见,殿下都不会怪罪的。”袁伯侍奉司马攸十多年,自然知道他与潘岳的情分不同旁人。此刻见潘岳有些茫然失措,袁伯心下更是怜惜,不由分说伸手将他拉进了齐王府大门,只觉得触手冰冷,也不知这个年轻人究竟在寒夜里站了多久。
有袁伯引路,潘岳迈开早已僵硬的双腿,绕过前殿往被亭台树木阻隔的后宅走去。他原本觉得清晨时分擅闯司马攸的卧室十分不妥,却不料袁伯并未带他走进家眷所居的内宅,而是径直将他带到了司马攸的书房外。
见潘岳有些迟疑,袁伯轻轻叹了一口气:“自从齐王妃为李夫人守孝以来,齐王殿下就一直住在书房里,已经好几个月了。”
潘岳点了点头,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其中大有古怪,但他此刻一心都系在杨肇与杨容姬父女身上,也来不及思虑更多,只是看着袁伯同门外伺候的一个侍从小声说了几句话,那侍从便点点头进门去了。
过了没多久,那侍从走出来向潘岳躬身行礼:“殿下有请潘郎君。”
潘岳深吸了一口气,撩起衣摆匆匆跨进了司马攸的书房。才一进门,潘岳便依稀看见司马攸站在屏风后的卧榻之前,正张开双臂,让侍从为他披上家常的襦衣,显然是听说潘岳来访匆匆起身,甚至都来不及盥洗更衣。
听到潘岳进来,司马攸连忙系好衣带,快步从屏风后绕了出来。他尚未从潘岳憔悴青白的面色上回过神,潘岳已经屈膝拜倒,以手加额,竟是行了一个最为恭敬谦卑的大礼。
“檀奴,发生什么事了?”司马攸从未见过潘岳做出这种姿态,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屏退众人,亲手想去将潘岳搀扶起来。
“事到如今,殿下还想继续瞒着我吗?”潘岳固执地伏在地上,口气中有难掩的怨愤。
“你在说什么?”司马攸跪在潘岳面前,更加固执地抓着他的双臂让他抬起身子。刚从邙山的崇阳陵工程回来,一系列的消息变故让司马攸应接不暇,他甚至不敢猜测潘岳说自己瞒着他的,究竟是哪一件事情。
“殿下明知道荆州刺史杨公之女与我有婚姻之约,为何杨家出事,殿下却一直不肯向我透露分毫?难道是不满我疏于禀告,自作主张,一旦知道了这件事会给殿下添乱吗?”潘岳抬起头,目光灼灼,言辞咄咄,刺得司马攸轻轻瑟缩了一下。相识十几年,司马攸还从未见过潘岳如此锋芒毕露,怪不得在王济的清谈会上他会得罪那么多清流名士,逼得司马攸不得不暗地里弥合,免得那些睚眦必报的高门子弟随便寻个错处报复潘岳。
“原来你说的是杨家的事情。”司马攸努力在唇边勾出一个笑容,抓住潘岳双臂的手继续用力想要扶他起身,“不用担心,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办法,一定能为杨刺史洗脱罪名的。”
“受贿通敌,损兵弃城,这样的罪名,怕是堂堂齐王殿下也无法洗脱吧?”潘岳反手握住司马攸的手臂,继续冷笑,“如果殿下想不出办法,是否要等到杨家满门抄斩或流放之后才让我去见阿容最后一面?与杨家联姻的是我,殿下就算关切,那灼心之痛又如何能及上我的万分之一?”
“檀奴……”潘岳手掌上生铁一般的寒冷浸透了司马攸的肌肤,让他暗暗打了个冷战,而潘岳难以掩饰的愤懑更是让司马攸胸腔中有如针扎,忍不住用袖子掩住嘴,别开头咳嗽起来。
见司马攸咳得一时直不起腰来,潘岳心中一慌,也顾不得刚刚还与他置气,连忙站起身想要为他找杯水来,却一时什么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