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容姬也一眼看见了潘岳,看见他颀长的身影站立在车辕上,仿佛一棵秀竹独立于天地,即使狂风暴雨也不能摧折。这样坚韧挺拔傲立高车的身影,在她的记忆里还有两次:一次是为了解救嵇康先生,他带领三千太学生在洛阳街头请命;还有一次就是不久以前,他为了保护车厢中的妇孺,引弓扣弦箭射盗贼。无论哪一次,他的风采与担当都足以铭刻在她的心中,永不能忘,就算此去洛阳等待她的是囹圄流徙,她也绝不后悔这一生。想到这里,杨容姬的唇角露出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所有的情绪深深地禁锢在双眼之中。
四周人声鼎沸,却传不进他们两人的耳中,也传不进潘岳身边胡芳的耳中。胡芳用力支撑着潘岳半个身子的重量,他身体的温热隔着薄薄的衣料传到了她的体内,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不知因为疼痛还是激动而引起的颤抖。可是即使她离他如此之近,杨容姬离他如此之远,她却注定只能成为一个旁观者——清丽出尘的女子策马奔来,俊美皎洁的男子倚车而望,不论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屈辱还是伤痛,是国法还是构陷,都不能阻止她的靠近和他的守候,这样美好到让人绝望的画面,不仅其他人都成了多余,就连天上的明月也黯然失色。
耳听潘岳口中喃喃,胡芳不由凝神,模模糊糊听见的却是“宠辱不惊,贫贱不移。生死不顾,安危不惧”十六个字。她虽不知这是当年杨容姬写在退亲文书上的文字,却本能地感觉这十六个字的誓言读音铿锵,一字一字仿佛用金石錾成,无论外力如何捶打摧折也无法泯灭。
胡芳下意识地往外倾了倾身子,生怕隔绝了潘岳与杨容姬胶着在一起的视线。此时此刻,她只觉对杨容姬多年来的嫉妒彻底碎成了满天星光,从此她能做的只剩下守候与仰望。
那匹马驮着两个人,一直跑到县衙门口才停下。坐在杨容姬背后的黑袍青年率先下了马,又伸手将杨容姬搀扶下来。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县衙的小吏和衙役们便已经围到青年身边,有的问安有的诉苦,七嘴八舌响成一片:
“县大老爷您终于回来了,可要给小的们做主啊!”
“再不回来,您的县衙都要被人拆了!”
“老爷您受伤了?怎么衣服上有血?”
黑袍青年年龄不大,县令的气派却端得十足。他抬手止住了手下的喧哗,径直走到偏将面前拱手一礼:“在下修武县令石崇,不知将军到此有何贵干?”
“原来是石县令。”偏将还了一礼,“末将本来因为在贵县遭遇盗匪丢失了人犯来此报案,既然县令亲自将人犯送回,末将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本县也是凑巧,才从盗匪手中救下了这位小姐。”石崇装作一副与杨容姬素不相识的模样,心不在焉地和偏将敷衍,“那些盗匪的事情,本县自然会派人详录事实,查报之后上奏朝廷。将军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就请先到本县驿馆安歇,明日本县再与将军一起商量上奏之事。”
石崇说话滴水不漏,偏将拙口笨舌无言可对,加上不敢耽误了押送人犯的期限,只好忍气吞声带人撤出县衙,前去驿馆休息。
石崇的脸上闪过一丝得色,转身正要迈进县衙,冷不防身后响起了一个淡淡的声音:“他们可以去驿馆,本官却想要叨扰石县令一夜。”
听到这个声音,石崇猛地一惊,一转头却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马车前,虽然凌乱的发丝犹带水痕,半边衣袖都被鲜血染红,脸上却带着了然的冷笑。
“安仁,你怎么在这里?”石崇顿了顿才确认面前一身狼狈的青年是潘岳,不由心中一虚。潘岳的冷笑仿佛一枝利箭,顷刻穿透了石崇内心掩藏的秘密。
“怎么,石县令不欢迎下官?”潘岳依然是以官称回话,明显与石崇拉开了距离。而正在登车的杨容姬闻言也顿了一顿,回头看了一眼潘岳与石崇对峙的身影,随即一掀车帘消失在车厢之内。
“哪里哪里,欢迎之至。”石崇迅速地瞥了一眼杨容姬的方向,脸上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意,状似随意地招呼身边小吏:“既然这位潘郎君受了伤,就安排到本县后宅歇宿。你们赶紧去请个大夫,为潘郎君诊治。”
一直将潘岳领入后宅的客房,又等连夜催来的大夫给潘岳重新上药包扎,石崇这才将众人赶出房去,大剌剌地在床边坐了下来:“安仁,你都猜到了?”
“猜到了,却不敢相信。”潘岳抚了抚肩头重新包好的伤处,神色讥诮,“我不敢相信堂堂石大将军之子会做出这种龌龊勾当,不仅假冒强盗抢劫官家小姐,还视人命如草芥,差一点也要了在下的命!”
“没约束好那群家伙是我的错,可我这不是将功补过,总算没有铸成大错吗?”石崇一下子没了刚才大马金刀的气势,朝潘岳斜下身来,急急辩解,“再说我所做的,还不是为了救杨家满门!”
潘岳斜睨了石崇一眼,没有开口。这位县大老爷石崇从小就行事与旁人不同,潘岳还真猜不出他大费周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听有人污蔑杨刺史通敌卖国,心中不忿,却又不知该如何相助。正好押解杨家的队伍要经过我修武县,我就策划了一场劫囚的戏码。我给手下打好招呼,要他们假扮东吴口音,劫囚的对象也是东吴那两名降将,对杨刺史反倒不闻不问。这样朝廷听了奏报,就会推测那两名降将只是诈降,故意诱导杨刺史犯错,因此东吴只想救回自己人,却与杨刺史毫无瓜葛……”石崇一边说一边观察潘岳脸色,见他神色平静,嘴角却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浅笑,心中便有些怯了,“安仁,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毕竟我不能看着阿容被她父亲牵连获罪,凡是能减轻杨刺史罪名的事情,我都会做的……”
“若是这样到也罢了,可是——”潘岳不好评论石崇所谓计谋的高下,话锋一转,“可是想要抢劫我们的马车,甚至劫掠车内妇女又是怎么回事?若非阿容和胡芳小姐舍命相救,只怕我现在也没命和你说话了!”
“我知道你心里恼我,就像阿容恼我一样。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大不了让你也捅回一刀出气。或者等你们以后成亲的时候,我准备一份最贵重的贺礼,再诚心诚意磕头道歉好了。”石崇不肯正面回答潘岳的问题,反倒做出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倒显出他一贯的无赖了。
“捅你一刀就不必了,磕头我也不需要。”潘岳在床上挪了挪身子,借以缓解肩膀上火燎一般的疼痛,望向石崇的目光却依旧锋锐,“你先说说,是怎么救下阿容的?她……她究竟还遭受了什么惊吓?”
“阿容白璧无瑕,不会耽误以后嫁给你。”提到杨容姬被劫之事,石崇散漫的神情终于有了改变。
“不管发生过什么,她都会嫁给我。”潘岳冷冷地说。
“没发生就是没发生,你不用对我显摆你的情深意切!”石崇怒气渐涌,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忽然背转身扯下上衣,露出了后背上一道道还在渗血的鞭痕,“看到了吗,这是我为了给阿容赔罪,让她亲手打的,那女人下手也是真狠……不过我一向给那些人下过严令,不论抢到什么都不许私吞,所以才来得及将她护住……”
“若是来不及呢?”潘岳打断了石崇的辩解。
“不可能来不及,我手下的人,我怎么可能控制不住?!”石崇蓦地怒不可遏,一把将衣服穿好,转身将赤红的双眼对准了潘岳,“若是来不及,我就自刎在她面前谢罪!行了,都是我的错,这不没有酿成大祸吗,你还想怎样?”
“我只是不明白,你是堂堂朝廷命官,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为什么要自甘堕落,暗中豢养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见石崇依然嘴硬,潘岳的怒火也被点燃了,他不顾肩伤一把从床上撑起,毫不示弱地斥责道,“你是石苞大将军最看重的儿子,日后到了泉下,你有什么面目去见你的父亲?”
“我为什么没面目见他?”石苞哼了一声,脸上却渐渐显出自信豪迈,“那些人确实是江湖草莽,匪气未退,可他们有肝胆讲义气,对我忠心耿耿。连魏武帝曹操都说过‘唯才是举’,我为什么不能用他们?再说我对他们还存有约束,总比他们群龙无首无法无天的好吧!”
“强词夺理。”潘岳知道这位石崇公子自幼游侠江湖,早做惯了无法无天的事情,而石家从一介寒门发展到炙手可热的官宦大族,血液里自然不可避免带有冒险和赌博的成分,岂是旁人几句劝告就能收敛的?于是潘岳懒得再和石崇争论,翻了个身不再理会他。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石崇见潘岳不说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杨刺史的案子,你在洛阳多费些心思,能拖一刻是一刻。我听说朝廷中那些主管官员都奢侈贪财,只要我搜集到足够的财物,不怕不能买通他们赦免杨家。”
潘岳一凛,竟是没有想到石崇对杨容姬的感情如此深长。而石崇所谓搜集财物,自然就是凭借他那群强盗兄弟掳掠富户和客商了,怪不得那些人侵扰囚车之后还想抢夺自己的马车。想到这里潘岳再度坐起,对着准备推门离开的石崇背影道:“齐王已经答应关照杨家的案子,你就不要再造杀孽了。”
“齐王是齐王,我是我。他做他的,我做我的。”石崇傲慢地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