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看了一眼贾荃,见她依然桀骜而不甘地冷笑着,心中如被针扎一般。看这个样子,他当初谋划的联姻太子保住贾充的计策,还是不可避免地对贾荃造成了伤害。如今成为太子岳丈的贾充对待齐王夫妇越加冷淡,不禁让潘岳怀疑自己在绝境之中行出的那一步险棋,会不会弄巧成拙?。
“她最近心情不好,你不要和她计较。”司马攸拉着潘岳走出屋子,伺候在廊下的内侍们连忙想过来撑伞,却被司马攸斥退。他拉着潘岳大步朝前,穿过垂花门和一片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花圃,一直走到了花园正中一座四面临水的凉亭之中。
此刻雨虽小了许多,但夜色已深,凉亭中一片漆黑。待到内侍点上灯退下,四周一片静谧,就仿佛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们身处的这一叶孤舟,就连疏落的雨丝都只是无声地融入亭外的池水,丝毫不曾打扰亭中二人的谈话。
“刚才齐王妃说话太过分了些,我代她向你赔罪了。”司马攸说着站起来就要躬身,潘岳连忙拦住了他,涩声道,“她说得没错,我确实习惯了遇见难事就来找你,却从未想过给你添了多少困扰……”
“檀奴,你再这样说,我就真的生气了。”司马攸打断了潘岳,拉着他在凉亭中落座,这才缓缓道,“你也别怪她。不久前天子下发了一份诏书,说类似李夫人这样离异的案例都不得再判归夫家,就算死了也不能归葬夫家的坟茔。听到这个消息时,齐王妃当场就昏晕过去,至今身子还没恢复过来……”
“这封诏书,我也听说了,一直觉得无颜面对齐王妃。”听司马攸提起仍旧停灵未葬的李婉夫人灵柩,潘岳越发羞愧难当,“我一直没敢问你,天子原来还想为贾司空设立‘两夫人’的特例,现在态度却为何陡变?”
“说起来又是一桩纠结公案了。”司马攸叹道,“一切都是因为贾府三小姐当了太子妃。”
“不是一直说好是四小姐吗,怎么最后嫁入东宫的却是三小姐?”潘岳百思不得其解。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司空府四小姐贾午无论年龄与外貌都更适合嫁给太子。以贾午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性格,就算成了太子妃也不会对局势起到什么作用。可现在嫁入东宫的却是性格乖戾素有心计的三小姐贾南风,不得不说是潘岳从未料到的变数。
“听说原本不仅太子,就连皇后和天子也看中的是四小姐贾午,然而不知为什么,贾司空和夫人却分别游说天子和皇后,说三小姐贾南风更有才德,可以辅弼太子,并呈上贾南风日常所写文章若干。天子本来还有疑虑,但禁不住贾司空的死党荀勖冯紞等人一同劝说,便同意改纳贾南风为太子妃。”司马攸说到这里,淡淡一笑,“我那妻妹贾南风果然颇有手段,据说新婚之夜不过甩出几份东宫教习的考卷,就把太子收得服服帖帖,不仅不敢嫌弃她貌陋,还对她言听计从。看来中书监荀勖对天子夸赞她‘才色绝世,若纳东宫,必能辅佐君子,有《关雎》后妃之德’也不算太离谱。”
司马攸一向为人中正平和,有古君子之风,此番话语说到后来竟也露出了淡淡嘲讽之气,让潘岳觉得有些新鲜。他想起坊间传说太子痴愚,无心向学,不由疑惑道:“虽然太子俯首,但太子妃性情强悍,只怕天子未必喜欢吧。”
“这就是太子妃的厉害之处了。”司马攸想起妻子贾荃怨恨的神色,有种无可奈何的无力,“她知道自己容貌不佳,天子不喜,便向天子进言,如今天下平靖有盛世气象,而后宫却主位虚置皇嗣单薄,因此谏言天子广纳公卿世家之女为妃嫔……”
他尚未说完,潘岳已惊呼出声。怪不得天子司马炎忽然下了采选六宫的旨意,这太子妃贾南风明白自己是皇室拉拢贾家的手段,索性建议皇帝亲自与诸多世家大族联姻,扩大外戚阵营,这样一来不仅讨好天子,满足了司马炎的虚荣好色之心,又切实加深了皇室与世家的利害关系,拉拢世家大族支持天子而疏远齐王,这样的妙招,果然非常人所能想到。
“这位太子妃贾南风,确实兼具了贾司空的谋略和郭夫人的强悍,不仅收服了太子,也得到了天子的信任,只怕那道不许李夫人归葬贾家坟茔的诏旨,也是在她的建议下颁发的。”司马攸说到这里,忽然落寞一笑,“不过也好,太子也正需要一个得力的内助……”
“桃符,这样下去,只怕你在朝堂的处境,会越发艰难了。”潘岳说到这里,恍然明白了贾荃如此愤恨的原因,如果只一味退让而不主动争取权力,等天子司马炎势力巩固之后,司马攸难免祸从天降。
“这倒无所谓。反正我一向秉持直道,不改初心,不论外界如何变化,我只做我便是了。就算有人存心要拿我错处,没有缘由又能奈我何?”司马攸安慰了几句,又关切地问潘岳,“如今为了备选六宫的事情,立刻就要停止天下婚娶,你和杨家小姐的婚事也会受到耽搁。檀奴,你是为了这个来找我的吗?”
司马攸还不知道杨容姬被列入备选名单之事,而潘岳自方才被贾荃一抢白,此刻也不好意思再提。且不说小时候的救命之恩,单近些年驱逐琅琊王司马伦、保荐自己入仕、为父亲潘芘延请御医、弥合自己与世家子弟关系、为杨肇洗清通敌罪名、保护杨家家眷,一桩桩一件件,司马攸为自己已经付出了太多。齐王虽然位高,却没有多少实权,所以这些事情背地里也不知耗费了司马攸多少精力和人情,却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过一句。何况现今天子采选后宫,世家之女大多不愿,司马攸又怎能单独为杨容姬求人破例,引发天子和世家的不满?思及此处,潘岳愧疚更甚,只好岔开话头,将原本想求司马攸将杨容姬的名字从备选名单中去除的要求吞入了肚中。
多年以来,潘岳习惯了条分缕析,权衡筹谋,对自己的推断也颇具信心。如今考虑到杨容姬的年龄和家世,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足以引起天子重视,被选入宫的可能性实在是低之又低。那么这一次就算司马攸不插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想到这里,潘岳悬空的心,终于渐渐落回了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