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杨容姬听到了床边一阵嘤嘤的哭泣声。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朦胧看见一个半大的少年伏在自己床边,哭得眼眶都红肿了。定了定神,杨容姬露出一个微笑:“殿下怎么来了?”
“杨姐姐,对不起……”那少年正是汝南王司马柬,此刻见杨容姬醒来,越发哭得抽抽噎噎,“是我害了你,你别怪我……”
“殿下做了什么了?”杨容姬和声问道。
“我在竹叶上撒了盐水,引诱给父皇拉车的山羊走到我们见面的废宫去……”司马柬说到这里,见杨容姬脸上的笑容渐渐散了去,心下顿时有些慌张。但他自忖自己本是好意,一定要对杨容姬解释清楚,便接着道,“我只是觉得姐姐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做奴婢实在太可惜了,你一点不比那些父皇喜欢的嫔妃们差。”十二岁的少年说着,渐渐有些义愤填膺,“可是谁会想到胡贵人居然这么狠心,把你打成这样。看来母后说得对,胡贵人就是一个坏女人……”
“殿下别说了。”杨容姬打断了司马柬的话,微笑着转换了话题,“这里是承光殿,殿下怎么进来的?”
司马柬虽然是还未成年的皇子,但平时不得允许,也无法擅入嫔妃宫殿。此刻听杨容姬问起,顿时有些得意地笑道:“我想来看姐姐,自然找得到法子。”他故意顿了顿卖个关子,见杨容姬果然露出好奇的神色,这才和盘托出,“琅琊王给父皇母后进奉了一批玉器玩物,母后见其中一个叫‘子母珠’的煞是有趣,寓意又好,就赐给了胡贵人。于是我就借着观赏这个‘子母珠’的由头得了父皇和胡贵人的许可,才堂而皇之地进了承光殿。杨姐姐,你知道什么是‘子母珠’么?”
杨容姬知道司马柬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不忍心扫他兴致,便打起精神回答:“不知道。殿下给我说说吧。”
“嗯,那子母珠放在一个琉璃制成的圆盘里,上面盖着琉璃盖子,不能用手碰。初看上去,就是一颗浑圆的淡灰色珠子在圆盘上滚来滚去,没有什么奇异的地方。”司马柬趴在杨容姬床边,一双浓黑的眼睛中满是赞叹和惊喜,“可是如果用手掌在琉璃盘外侧用力一拍,那颗大大的珠子就会一下子散成好几颗小珠子,每颗都和原来的珠子一样圆滚滚的,就仿佛大珠生下的孩子一般。可是一旦那些小珠彼此遇见,就会立刻融入对方身体里去,重新汇聚成原先那颗大珠。我仔细看了,果真是一点接缝都看不出来,真是神奇极了!怪不得琅琊王进奉的表章里说这颗子母珠寓意母慈子孝,天家亲和,实在是吉祥之物。母后特地将它赐给胡贵人,也是想让胡贵人借这个彩头早日为父皇诞下龙子,父皇知道之后一个劲儿夸母后贤良呢。”
“殿下所说的琅琊王,就是名讳叫做司马伦的?”因为潘岳的缘故,杨容姬对“琅琊王”三个字颇为敏感。
“是啊,他虽然年轻,却是我叔祖呢。”司马柬的心思完全不在司马伦身上,敷衍了一句后又关切地问,“杨姐姐,你不生我的气了吗?以后你还是会继续教我认药草的吧?……”
“殿下是未来的大将军,我……我自然是荣幸的。”杨容姬说了一会话,精神不济,便及时改了口,打发司马柬离开了。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杨容姬昏昏沉沉地伏在床上,虽然困倦欲死,脑子里却仿佛风吹浪打,片刻也宁定不下来。她成日惦念潘岳,对潘岳最为厌恶畏惧的琅琊王司马伦自然颇为留心。司马柬提到司马伦专程向皇帝皇后送来诸多宝物,杨容姬不用多想也能猜到,那个奢侈好色的王爷自然不甘永世蛰居荒僻之地,他费尽心思讨好司马炎和杨艳,必定是想求情示好,重新返回京城洛阳。
一会儿想到潘岳有齐王司马攸保护不会有大碍,一会儿却又担心司马伦奸猾,除了给宫中送礼,必定也疏通拉拢了不少朝廷权贵,说不定什么时候真的会重返京城。杨容姬越想越是焦虑,在床上辗转反侧,将入宫以来的点点滴滴都在脑中细细梳理回味了一遍,直到最后想起了司马柬提到的子母珠。
大珠可分裂为小珠,小珠也可以毫无痕迹地融合为大珠……杨容姬回想起司马柬的描述,仿佛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也见过类似的东西。她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冥思苦想了一阵,猛地睁大眼睛,脱口冲出一声:“不好!”
“有人吗?”杨容姬只觉得背上蓦地出了一层冷汗,努力提高声音呼唤起来。然而她所居住的宫女房原本就在承光殿的僻静角落,此刻宫女们都在正殿当值,四周静悄悄的毫无人声。杨容姬唤了几声无人应答,索性双臂一撑,想从床上爬下地来。
她受杖不过一日,身后杖伤仅是勉强结痂,此番强力一动,顿时只觉肤若刀割,疼得她眼前一黑重新摔回床上。然而待到眼前重新清明,杨容姬再度撑起身体,一咬牙翻身站在了床下。
身后大大小小的疮口似乎挣裂了不少,有细细的温热血流渐渐渗出。然而杨容姬已经顾不得了,她只是用力地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慢慢挪出了屋子,又一步一步向着前方胡芳所居的承光殿正殿走去。
此刻正殿前一派热闹,檐下阶前不仅伫立着承光殿的宫女和内侍,还多了不少其他宫室前来随侍的宫人。杨容姬找了个相熟的宫女悄声问了一下,才知道是夫人赵粲和几个嫔妃听说胡芳新得了宝物子母珠,便慕名前来赏玩,此刻俱都待在正殿内和胡芳说话。
杨容姬心中发急,却知道此刻不能冒然闯入,只能耐住性子在殿外等候。过了一会儿,却听殿内传出一阵惊呼,声音嘈杂高亢,显然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殿外侍立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却不得传召不敢入内,幸而那惊呼也不过一瞬,转眼殿内又恢复了平静。
过了一会儿,正殿大门内走出了一群衣饰华贵的女人,杨容姬依稀认得是夫人赵粲领着审美人、徐才人等几个低等嫔妃。因为赵粲的夫人位份比贵人略高,胡芳尽管与她们关系淡漠,也依照礼仪送出门来。
虽然作势要离开,赵粲却揪住一个宫女问胡芳:“妹妹真的不介意吗?听说上次妹妹手下一个宫人打碎了御赐玉璧,妹妹就罚了她四十重杖,难道此番这个贱婢,妹妹就真的算了?”
“子母珠虽然珍贵,但我这些日子也看得腻味了,就算她不打破,也要收到箱子里去的。”胡芳淡淡地回答,似乎真的全不放在心上。
“妹妹真是大人有大量。”赵粲说着,猛地将手中那个宫女一推,厉声道,“胡贵人饶得了你,我可饶不了!回去你也领四十板子,让承光殿派人来验刑!”
“姐姐的人姐姐自己处置就好,验刑什么的就不必了。”胡芳似乎颇为厌倦这种虚伪作态的对话,面露倦色,也不管那个闯祸的宫女跪地求饶,朝赵粲微微一福便转身回正殿去了。
好不容易等赵粲和审美人徐才人等离开了承光殿,杨容姬这才从宫墙角落里走出来,对守在殿外的内侍道:“劳烦常侍禀告贵人,就说杨容姬有紧急要事,请贵人立刻出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