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奴说对了一部分,然而事情还不止这么简单。”司马攸见夏侯湛还是死死拉住自己的马缰绳不肯放手,只好耐下性子解释道,“今日参与宴饮之人除了匈奴五部头领,还有王弥等中原游侠,可见刘渊结交广泛,志向不小。他故意说自己壮志难伸会死在洛阳,分明就是要激发众人重建匈奴故国的志向。如今我虽然未必能杀了他防患于未然,也要向天子证明他有不臣之心,以免天子对他太过宠信。否则日后我朝之难,必定来自匈奴!”
“我知道殿下是心忧天下,可也要为自己想想,不该在京城擅自调兵,犯了天子的大忌……”夏侯湛还想劝说,潘岳却从旁边伸手抽出了马缰绳,双手奉还给了司马攸。夏侯湛惊愕转头,却见潘岳站在他身边,对他摇了摇头:“夏侯兄不必劝了。我虽然官职低微,却也听说朝中屡屡有人劝谏天子授予刘渊兵权,或西进征伐鲜卑,或南下对抗东吴,若非齐王殿下屡屡劝阻,只怕刘渊早已蛟龙脱困猛虎归山了。此刻殿下调兵将他们包围,是希望能在刘渊猝不及防之下搜出一些证据,未雨绸缪。关中边患从汉朝末年持续至今多年不得消弭,一直是中原大患,也是齐王殿下多年来一直深为忧虑之事。如今既然有这个难得的机会,就让殿下去试试吧。四分五裂的匈奴不足惧,为了我中原安危,匈奴绝不能再出现一位大单于!”
“檀奴说得对,匈奴绝不能再出现一位号令各部的大单于!只要能为并州和关中换得一个太平,我一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日后将骠骑营兵权交还就是!”司马攸说到这里,猛地一鞭抽在坐骑臀上,那马匹吃痛,顿时扬开四蹄朝着山下跑去。
齐王位尊,又是天子至亲,因此拥有随时求见司马炎的特权。而潘岳官职不过是七品司空掾,无权跟随司马攸进宫,只能与夏侯湛在宫墙外焦虑徘徊,等待消息。
等了一阵,终于有人从宫门内出来,却不是齐王司马攸,而是一位头戴武冠,腰佩紫绶的官员。潘岳尚未认出来人身份,那官员却一眼看见了潘岳,忽然主动走过来问道:“敢问足下便是司空掾潘岳潘安仁?”见潘岳面带意外之色,那武职打扮的官员忽然淡淡一笑:“我是胡奋。”
胡奋,贵人胡芳的亲生父亲。潘岳意识到来人身份,连忙以晚辈身份向来人躬身施礼:“潘岳见过镇国大将军。”
胡奋乃是当朝名将,身材高大,面目英挺,与女儿胡芳的眉眼有五六分相似。他原本儿女双全,儿子却在未成年时便夭折,因此对唯一的女儿胡芳宠溺非常,也养出了胡芳我行我素的直爽性格。当听说胡芳被司马炎选入宫廷之后,沙场上战神一般的大将军居然和女儿一样当众大哭,慨叹说:“我这个老东西该死不死,惟有一双儿女,儿子进入九泉之下,女儿登上九天之上。”言下之意一双儿女或生离,或死别,都不能再见,铮铮武将的柔情之泪,让旁观者尽皆动容。
潘岳虽然与胡芳认识多年,对胡奋却并不相熟,此刻见胡奋拉着自己走向宫墙旁的僻静之处,不由心中生疑:“大将军有话请说。”
胡奋盯着潘岳仔细打量了几眼,心中暗自喟叹了一声,方才开口道:“两月之前,内子蒙恩进宫,见到了贵人。”
潘岳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表情,只默默点了点头。他知道宫中嫔妃的女性亲属在一定时日可以进宫探望,但胡奋提到他的夫人进宫见了胡芳,不知是何用意。
见潘岳不动声色,胡奋也故意语气淡淡:“贵人向内子专门提到了一个宫女,叫做杨容姬。”
如同一枚石子投入古井直抵波心,最后三个字一出口,潘岳蓦地抬眼,原本平静如井水的眼睛中顿时翻起了波澜。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喉头上下滑动了两下,好半天才咽下嗓子中的酸涩,保持语调平稳不至失态:“她……贵人怎么说?”
看着潘岳原本安静的脸悚然动容,就仿佛一座精美的玉雕刹那间鲜活过来,偏还要苦苦压抑,不敢流露太多内心的关切,胡奋在战场上早已历练得冷硬的心也忍不住一软,出口安慰:“没什么,只是贵人说那杨容姬最近身体偶有不适,若是潘掾有什么书信,下次内子进宫觐见贵人时可以代为传递。”
“大将军!”潘岳愕然抬眼,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紫绶玉印的官员。向宫禁之中私相授受乃是大罪,胡奋夫妇为何愿意为他和杨容姬承担这么大的风险?
“贵人也没说得很清楚,只说杨容姬对她有恩,具体是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胡奋一向对女儿胡芳言听计从,因此明知此事不妥也不忍拒绝。他摸了摸头上武冠上的貂尾,压下声音对潘岳叮嘱:“不过为妨节外生枝,潘掾的书信还是简明扼要为好,内中也切不可有犯禁之语。”
“这个潘岳理会得,绝不会连累大将军一家。”潘岳说着,躬身长揖到地,轻颤的声音中满是对胡奋和胡芳的感激之情。
“距离内子下次入宫还有一些时日,你慢慢写。写好就派人送到我府中来。”胡奋也明知此事要担莫大干系,便坦然受了潘岳一拜,这才告辞去了。
潘岳回到宫门前,与夏侯湛又等了一阵,终于看见齐王司马攸走出宫来。一见到司马攸沉郁的脸色,潘岳就知道他觐见天子并不顺利,不过从一开始,潘岳就没有对结果抱着过高的期待。司马炎虽然一直对司马攸客客气气,但司马攸无论任何进谏,司马炎都不会真心采纳。
“殿下?”虽然预感不祥,潘岳还是和夏侯湛一起朝司马攸迎了过去,关切地询问详情。
“天子已经传旨,撤回骠骑营兵马。”司马攸伸手摁了摁酸涩的眼眶,哑声回答。
“那刘渊呢,就这么放过他?”潘岳方才目睹了刘渊领袖群侪临风而歌的气势,自然理解司马攸对刘渊和匈奴边患的忧虑,不由也担心起来。这次司马攸出其不意包围刘渊和他的同党,说不定真能搜查出他的不法证据,一旦打草惊蛇,只怕以后再想抓住刘渊的把柄就难了。
“是。”司马攸说到这里,打起精神朝潘岳和夏侯湛笑笑,“不过天子虽然不同意除掉刘渊,却也答应我,终刘渊一世,绝不会对他委以兵权。”
“若真是这样,也不辜负你一番苦心。”潘岳与司马攸相交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脾性,就算方才被司马炎痛斥无端生事诽谤大臣,司马攸也绝不会吐露一个字。
“殿下,你听我一句劝,以后切不可再做这种事情了。”夏侯湛生性柔和,先前只是默默听潘岳与司马攸对话,此刻却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再这样下去,只会引得天子越发……”说到这里,夏侯湛喉咙一动,将未出口的“猜忌”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家国一体,也顾不得许多了。”虽然夏侯湛不说,司马攸也猜得到他的意思,苦笑着回答。他想起方才在太极殿东堂之中,自己向哥哥司马炎也说出了这四个字,虽然司马炎没有说什么,司马攸却隐约察觉自己身周的空气更冷了几分。如今回想起来,“家国一体”这四个字以后还是不提为好,虽然自己问心无愧,但却保不住天子司马炎会生出何种联想。
“虽然这次刘渊仗着天子庇护侥幸逃脱,但若他真有作奸犯科之心,日后必定会露出端倪。”见司马攸神色黯然,潘岳忍不住开口安慰。
“胡人坐大,一直是中原的心腹大患,而刘渊,则是胡人之中潜藏的蛟龙。若不能将这蛟龙斩杀于蛰伏之时,待他日后兴风作浪,我们只能祈祷上天保佑我晋祚绵长了。”司马攸抬起头,迎着天边的残阳望过去,正好看见西方那一片广阔的天空完全被染成了赤红之色,仿佛连天的战火一样朝着他们脚下的洛阳城席卷而来。而他身边的潘岳,则专注地看着司马攸眼中密集的红丝,默默地在心底坚定道:“桃符,无论你要做什么,檀奴都誓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