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府的侍卫见状连忙查看,却见那刺客口中不断涌出黑血,眼见是不活了。而司马攸听到刺客最后的遗言,犹如遭了当头一棒,霎时身子一晃,一股腥甜之气几乎夺喉而出,却被他死命咽了回去。他站稳身体,慢慢转头看向刘渊,一字一字冷笑道:“果真是好手段!”
“齐王若是不信我,就一剑杀了我好了!”刘渊也没有想到刺客自戕之前会说出那样天翻地覆的话,心中大喜,索性把冤屈之状做到十足,一把撕开胸前衣襟,露出了匈奴人特有的毛茸茸的胸膛。他知道天子司马炎在自己宅邸中同样布有眼线,此刻发生的一切最终会一字不差地回禀到司马炎耳中。
面对刘渊有恃无恐的模样,司马攸骤然明白,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圈套之中,无论那刺客是否是刘渊所派,他都无法逃脱朝臣的攻讦和天子的责罚。《易经》有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既然今日之事已经不能善了,不如趁此机会杀了刘渊这个匈奴族中百年一遇的领军人物,以免将来晋朝养虎贻患,终究为虎所噬。
“刘渊对朕忠心耿耿,就算是得罪了齐王,也得等轮到齐王做主的时候再处置他吧!”想起上一次自己派兵包围九曲亭时天子司马炎讥诮的语气,司马攸心一横将右手一摊,便有王府侍卫将早已捡起的齐王佩剑双手奉还到他的手上。
此刻若不杀刘渊,大概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下手了。司马攸想到这里,毫不迟疑一剑刺出。眼看剑锋就要刺进刘渊胸膛,斜刺里却猛地扑过来一个人,顷刻间将司马攸的手臂撞开,自己也收势不住跌倒在地上。
“檀奴?”待到看清那人身上尚未来得及更换的玄色婚服,司马攸眼神一凝。他猛地将长剑交到左手,俯身将潘岳从地上扶起:“我刚才伤到你没有?”
“没有。”潘岳不顾箭疮再度迸裂,死死攥住司马攸的手腕,“殿下,刘渊不能杀!”
司马攸视线缓缓垂落,看到潘岳握着自己的手指上一片鲜红,却是他草草包扎后匆匆赶来,鲜血早已浸透了绷带,竟顺着手臂一路滑落。
“殿下,刘渊乃匈奴王子,关系到关中诸多匈奴人和胡人的人心向背。此刻无罪而杀,便是违背法度草菅人命,只怕对殿下的清誉有损!”见司马攸只是沉目不语,潘岳又道,“何况刚才看那刺客形状,背后必定另有主使之人。那人轻易就可挑起殿下与刘渊王子的冲突,可见心计深沉手段毒辣,殿下切不可冲动行事!”
“刘渊不才,愿为齐王殿下彻查此案!若找不出真凶,殿下再杀我不迟!”刘渊并非有勇无谋之辈,此刻觑准时机,连忙跪地求饶。
司马攸知道刘渊所谓“彻查真凶”云云不过是虚言,但他一向稳重自持,内心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不合法理,难以服众。刚才所凭的那一股血勇散去,竟是恍如宿醉初醒,身心俱疲。他一把扔下了手中长剑,扶着潘岳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骤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胸中悲凉,恨不得放声大哭,却只能苦苦压制,将涌到喉口的腥苦血气尽数咽回肚中。
“殿下不用灰心。”潘岳懂得司马攸心中的苦痛,在一旁低声道,“殿下尽忠体国,表里如一,不仅世人皆知,后世史书也自有公论。刘渊虽然狼子野心,但行迹未露,除了殿下其他人都毫无觉察。日后殿下对他多加辖制,时时警醒,相信他也翻不出多大的风浪。”
“可是如果我辖制不了他呢?”司马攸苦笑。刘渊上得天子宠信,下得群臣称颂,哪怕他司马攸看得出刘渊深藏的野心和暴戾,却苦于束缚无法搜寻证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渊的势力一日日坐大,在匈奴人心目中的威信一日日隆盛。这种无能为力的清醒,让司马攸痛苦不堪。或许正是急于找出消灭刘渊的借口,今日他才会中了圈套,白白将自己陷入彀中。
“殿下何出此言?”面对司马攸的颓丧,潘岳正色回答,“殿下是天子胞弟,天下爵位最尊的齐王。无论哪朝天子执政,殿下的地位都永远不可撼动。若是殿下都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那其余公卿大臣、臣工百姓岂不都有借口推卸责任,放任自流了?君子待时而动,只要殿下善自珍重,何愁没有一振乾坤的机会?”
“你说得对,是我心中自暴自弃,所以才会有方才的冲动。”司马攸放开潘岳的手,忽然恭恭敬敬地向他作了一个揖,“檀奴放心,从今以后我会牢记自己的职责。只要有我司马攸在一日,刘渊等人就绝无可乘之机,关中胡人也永无扰乱华夏之日!”
“殿下辛苦。”此刻人多眼杂,潘岳不敢多说。但语气肃穆的寥寥四字,已足以表达他所有的理解与支持,让司马攸听到之后眼眶一红,连忙将目光投到了刘渊宅邸外连成一线的火把之上。
“末将参见殿下!”见司马攸出来,骠骑营偏将段平、裨将刘辉赶紧上前施礼。此刻骠骑营的一千人马已经将匈奴人聚居的崇化里包围,众人摩拳擦掌,只管等待司马攸的号令。
“都撤回去吧。”司马攸疲惫地摆了摆手,又吩咐随军前来的温裕道,“今日是檀奴的洞房花烛之夜,你赶紧带人护送他回家,别让新娘等急了——”说到这里,他故意掠过潘岳欲言又止的神情,对着温裕的语声陡然转为严厉,“接下来,檀奴的伤势一日不好,就一日不许他出家门一步,明白了吗?”
“殿下!”潘岳心中一惊,挣脱温裕的搀扶追上司马攸离去的身影,“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回府静待天子降罪。”司马攸淡淡一笑,上马而去。他挺直的背影落在潘岳眼中,犹如一柄用最珍贵的宝玉磨制而成的宝剑,高华尊贵、坚硬犀利,然而哪怕是最低贱的瓦砾石块,都足以让它崩裂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