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充这次病危,明眼人都知道,疾病之外更多是忧惧之心压垮了这个六十六岁的老人。咸宁五年司马炎准备派兵消灭东吴时,贾充一反往日顺遂司马炎之态,大张旗鼓反对对东吴用兵,甚至在司马炎将他任命为灭吴军大都督总统六军之时,仍然上表要求退兵。因此当司马炎最终取得灭吴胜利之后,贾充威望尽失,昔日的政敌们更是纷纷上表要求将他治罪。正是在这一片喊打喊杀的指摘声中,贾充一病不起,回天乏术。
面对这穷途末路的老臣,天子司马炎倒是一派慈和体恤之心。他先是派侍臣、太医、皇太子和宗室探病,得知贾充已到垂危之时,便亲自驾临贾府,与他做最后的话别。这样隆重的待遇,让司马炎要废掉太子妃贾南风的传言显得越发扑朔迷离。
贾充向来是司马昭倚重的心腹,灭魏建晋功不可没,因此司马炎从小就对贾充暗存敬惧,直到当上天子多年仍不能克服。如今他看到昔日位极人臣的权臣形销骨立,病得脸上只剩下一层黄褐色的薄皮,司马炎心中喟叹之余,也隐隐生出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意。
见司马炎亲自探望,贾充原本晦暗无光的眸子忽然掠过一丝惊喜的光,作势要撑起来见礼。司马炎一把将他枯骨般的身躯按下,屏退众人,这才缓缓笑道:“贾公不必多礼。你的心思,朕心里清楚。”
这句话一语双关,即使贾充病得昏昏沉沉,也忍不住惊出一身冷汗。司马炎却不理他,只顾笑着道:“贾公还有什么心愿,说给朕听,朕念在贾公服侍我父子四十多年的份上,必定想法帮你完成。”
心愿?贾充微微一笑,自己这一生,权势富贵,该有的都有了,唯一牵念什么,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虽然清楚司马炎在明知故问,贾充还是撑起力气艰难开口:“谢陛下恩典……臣此刻所念,不过几个女儿而已……”
“你小女儿贾午嫁了意中人韩寿,两情相悦,自然不必担心。至于太子妃一直生不出儿子的事,你放心,朕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司马炎见贾充果然惊异地睁大了眼,心中涌起一阵报复的快意,压低声音在贾充耳边道,“为免你女儿贾南风加害,朕已经安排一个女人秘密为太子生下了一个皇孙,现就养在朕的深宫之中。所以太子不会无后,群臣也不能以这点要求罢黜太子,你女儿的太子妃位,就算是保住了。”
此言一出,贾充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艰难地喘咳着咳去堵住喉咙的痰液,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臣……臣谢陛下……可是,臣……还有一个女儿……”
“齐王妃已经疯了,你还惦记她?”司马炎的笑容一凝,顿时如寒风拂面,“或者说,你还惦记着你的齐王女婿?”
“先帝所嘱,不敢不遵……”贾充翻着浑浊的眼白,不知是身体难受,还是仰望着天上的司马昭,让司马炎的心中顿时一紧。当初司马昭让司马攸娶贾充之女贾荃,就是为了借助贾充的力量保全司马攸,而贾充领导的礼法派一直与齐王一系明争暗斗,焉知不是另一种保护齐王的手段?他司马炎贵为天子,可以不惧物议不顾民心,可父亲司马昭的在天之灵,他终究还是怕的。
想到这里,司马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和声问道:“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贾公去后,谁可接替?”
“尚书张华。”贾充的声音,这一次微弱却清晰。
“张华?”司马炎惊道,“张华一力灭吴,与贾公政见不合。朕记得你曾多次上书要求将他斩杀,如今却为何推荐他主持朝局?”
“……”贾充口中呵呵地喘息两声,不知道在说什么。然而他的唇角上,却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这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让司马炎忽然明白了什么,怒意从心底缓缓升起:“贾公难道不知道,朕刚刚把他外放到幽州去了?”
贾充虽然重病,但朝中大事还是略知一二。张华乃是晋朝首屈一指的丞相之才,一力促成灭吴大计,深得司马炎器重。然而就在两个月前,司马炎无意中问张华:“朕百年之后,谁可辅佐朝政?”张华立刻回答:“谁都比不上齐王。”司马炎大怒,顿时将张华从朝廷中枢贬谪到幽州督军。然而此刻的贾充,仿佛已经听不到司马炎的斥责,只是半阖着眼睛喃喃重复:“张华……”
“哗啦”一声,司马炎的衣袖拂落了贾充床边的药碗,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心动魄。“朕明白了!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心向齐王!”司马炎直盯着床上半死不活的老人,从牙关里迸出从未出口的念头,“你贾充之所以心心念念反对灭吴,就是怕朕成就盖世之功后威望压过齐王。如今天下一统,你又推荐张华来与齐王结党,朕偏不会遂了你们的意!朕告诉你,吴国已灭,朕也永远不会再启用张华,至于贾公你,就安心去九泉伺候先帝吧!”说着,他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瓷,大步出门而去。
天子进去时还和颜悦色,转眼便怒气冲冲,这个转变,顿时让整个贾府人心惶惶。贾充的夫人郭槐呆愣在原地,仿佛已经看见贾府华美的屋宇开始坍塌,而唯一可以侍奉在父母身边的小女儿贾午,则蓦地横下一条心,追上司马炎离去的脚步,大声喊道:“妾有机密大事,请陛下驻足一听!”
司马炎懒得理会贾午这个小女子,拔脚便走,贾午被随驾内侍所挡,索性跪在地上放声道,“此乃天下第一术士管辂之语,事关天下兴亡,伏祈陛下一听!”
管辂虽然失踪二十余年,但他大名卓着,时到如今依然如雷贯耳。司马炎果然停下了脚步,皱眉道:“说吧。”
“事关重大,请容妾单独奏禀。”贾午知道自己的话牵涉到父亲死后贾家一门荣辱,当下大着胆子请求。
“准了。”司马炎见贾午一派破釜沉舟之色,隐隐相信她所言非虚,便单独与贾午步入静室,掩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