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侍女捧了一盅齐王府特制的药酒来,贾荃亲自端了,送到司马攸唇边。她看着他的眼神是那么清澈柔和,让司马攸根本无法拒绝,便就着她的手将那澄黄的药酒喝尽,微微闭目攒了一会儿精神,这才重新睁开眼睛来。
“殿下在此,侧王妃你做了什么,还不赶紧招供?”见司马攸的脸在药酒的作用下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贾荃这才转向跪在地上的胡姬。而已经被从刑凳上松绑的大公子海奴,则已跪在地上哭得气梗声阻,冷汗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打湿了膝下冷硬的青石板地。
“我招。那碗有毒的参汤,是我准备的,海奴那孩子毫不知情。”胡姬双眸定定地盯着膝前石板缝中一星灰绿色的苔藓,眼中的泪水似乎已经干涸了。
“你想给齐王下毒?”贾荃见她并不否认,勃然怒道,“是谁指使你的?”
胡姬抬起头,望着坐在胡床中不发一言的司马攸,发现他面颊上刚刚凭借酒力染上的浅浅血色已经褪去,再次显露出毫无生气的苍白底色。不知是不是绝望到麻木,胡姬脸上反倒露出惨淡的笑容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马攸道:“是谁指使我,难道殿下真的想要我说出来吗?”
司马攸原本就在苦苦支撑,此刻听到胡姬所言,蓦地想起她是多年前司马炎所赠,不由心肺中如同千万把小刀攒刺,痛得他眼前便是一黑。在贾荃和众侍从的惊呼扶持之中,司马攸重新醒过神来,无力地朝胡姬挥了挥:“你回房去吧,以后不要再过来了。”
他这一声令下,无异于宣判了胡姬幽禁一生的命令。胡姬留恋地看了看仍旧跪在地上哀哀哭泣的儿子海奴,随即绝然转身,在侍从的押解下走出了院门。
“父王,求你……”眼看母亲离开,海奴肝肠寸断,不顾臀腿伤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他其实心里也明白,以母亲的罪状父王已是从轻发落,但身为人子,他只能本能地为自己的母亲哀哭恳求。
“你起来吧。”司马攸斜斜靠在贾荃怀中,喘息良久,方才看着海奴道,“我已经向天子和宗师提议,将你出继给辽东悼惠王为嗣子,以后你就是辽东王,不必再喊我父亲了。”
“不!”海奴本能地使劲摇头,半晌才想起来所谓辽东悼惠王乃是天子和齐王的同母弟弟司马定国,年方三岁时便已夭折,直到咸宁初年才追封为辽东王,谥悼惠。现在虽然海奴立刻就能袭封王爵成为新一任的辽东王,再不必与弟弟山奴争夺齐王世子之位,但海奴却深深地明白,父王已经不要他了,只是以这样一种体面的形式将他赶出家门罢了。
“我是长子,不能过继给别人的……”好半天,海奴终于找到了一个虚弱的借口,却只是收获了齐王妃贾荃一声轻蔑的冷笑。身后疼得火烧油煎一般,海奴心里却冷得缩成一团,再顾不得礼数,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就往院外走,迎面却碰上一个小侍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事不好,侧王妃悬梁自尽了!”
“慌张什么,拿张草席一卷拖出府去埋了,难不成还想用侧王妃的礼仪风光大葬吗?”贾荃刻薄的话语从身后传来,仿佛刀剑一样在海奴身上戳出一个个透明窟窿。他听不清父王后来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脚下的石板地越来越软越来越低,让他终于支撑不住一起坍塌了下去。
眼看仆从们再度因为大公子昏倒而一片忙乱,司马攸无力地闭上眼睛,终于等待耳边轰轰的嗡鸣声消失。王府中的混乱已经告一段落,但朝廷的混乱却并没有终结。此刻,上书挽留齐王的七位博士就在狱中等候押赴刑场,潘岳和其他支持齐王的仁人志士还在前仆后继奋笔直书,如果他不趁还能动弹的时候亲自去做一个了结,只怕洛阳城中的血花,还要一朵一朵地在东市溅落。
“把我的朝服拿来,我要进宫。”感觉自己的力气又恢复了些许,司马攸对侍从命令。
“你要进宫做什么?”贾荃怒道,“你现在的身子,就应该好好在床上躺着!”
“我进宫,求天子允许我留在洛阳,这不也是你的心愿吗?”司马攸朝贾荃淡淡一笑,让贾荃一怔之下,怒火再度爆发,“你觉得天子会听你的么?到最后还不是你退让?”
“可是我若不去,就会死人,死很多人,包括檀奴。”司马攸回答。
“我不管!”贾荃怒喝,“檀奴怎么了?就算旁人死一百个一千个,我也只要你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司马攸苦笑了一下,随即吩咐人打水净面,贾荃却几步跨到门口,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有我在,就不许你进宫!”
司马攸看到贾荃眼里闪烁的泪花,还有她涨红的双颊和微张的嘴唇,这娇憨而倔强的神情与她少女时候一模一样,轻易就可以让自己顺遂她的心意。可是现在,司马攸只是避开贾荃哀恳的神情,对左右侍从吩咐:“王妃累了,扶她去房中安歇。”
“我不走,你们都滚开!”贾荃死命想推开上来搀扶她的内侍,却敌不过他们的力气,被强行拉向远处。“司马攸,我恨你,如果你答应离京,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一声声尖利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如同泣血的哀鸣,渐渐地再也听不到了。
司马攸静静地站在室内,不言不动。忽然,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拭去了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
侍从打来清水,司马攸用毛巾擦净手脸,又吩咐人将自己有些散乱的发髻重新一丝不苟梳理好。当侍从将层层叠叠的朝服整齐地穿戴在他身上后,司马攸对着镜子,发现自己除了消瘦苍白,与平时那个修容洁面、衣冠端正的齐王并没有什么区别。
“君子死,冠不免。”司马攸忽然想起孔子的弟子子路在临死前说的遗言。那时卫国内乱,子路被敌人围攻,冠缨也被敌人割断,最终子路将缨带结好之后从容赴死,而君子就算走到了穷途末路,也要保持一贯的端庄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