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天子已经明文下诏,已然无可更改,自然只能奉诏行事。”潘岳没有低头去看跪在身前悲愤交加的司马冏,双眼只是平平直视着门外中庭中一枝叶色转黄的杏树,低沉地道,“齐王殿下若是为这件事找臣,臣也没有办法。”
“难道檀奴叔叔忘了四年前,你在我父亲临死时说过的话吗?”司马冏见潘岳不语,只当他真的忘了当日情形,不由冲口而出,“你那时对我父亲承诺,以后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会保护我的安全!”
“不过是让殿下搬个家而已,何必说得那么严重?”潘岳似乎是被司马冏的口无遮拦激怒了,当即后退一步,用力将衣摆从司马冏手中扯出,冷笑道:“等到殿下真有性命之忧时,再来要求潘某粉身碎骨不迟!”
“檀奴叔叔……”司马冏毕竟只是少年,一再受到潘岳的冷遇,心中再有热焰万丈也终被浇得一片冰冷。他慢慢从地上站起身,目光如同刀锋一样一寸寸刮过潘岳的面容,忽然轻轻一笑,“山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檀奴叔叔赐教——叔叔的两鬓之上,为何突然有了这许多白发?”
潘岳一怔,随即脱口道:“‘虚薄乏时用,位微名日卑。驱役宰两邑,政绩竟无施。’殿下若是读过臣在怀县做的这首诗,自然就明白臣为何会陡生华发了。”
“我知道了,你不满职位低微,难出政绩,所以才投靠国丈杨骏,回到洛阳来谋求仕途。”司马冏见潘岳只是抿着嘴唇不发一言,只当他是默认,方才的一腔怨怒顿时像烟花一样鸣放尽了,胸腔里只剩下空荡荡冷冰冰的一层死灰,“是山奴无能,不能在仕途上对潘郎君有什么裨助,所以还是敬请潘郎君去结交新得势的杨家和秦王吧。”说着,他也不告辞,径直转过身,走出房门去了。
潘岳没有出声挽留,也没有跟上去相送。他只是生根一般站在原处,目光胶着在司马冏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上,看着他摇摇晃晃地步下台阶,慢慢经过从隔壁院墙上伸展过来的杏树枝条。一阵风过,几片黄叶从枝头掉落,飘摇沾在司马冏肩头。可那单薄的身体却似乎连这区区落叶的重量都无法承受,下一刻,司马冏身子一晃,沿着墙根软软地倒了下去。
“殿下!山奴!”还不等潘岳回过神来,厢房檐下已经冲出一个人来,正是一旁默默守望的杨容姬。她将司马冏的头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转头焦急地朝潘岳叫道:“檀郎,快来帮我把他抬进房中!”
潘岳此刻见司马冏双目紧闭,满额都是滚落的冷汗,顿时心中一紧,只得跑到庭中,与李伯一起将司马冏抬入卧室榻上躺下。眼看杨容姬摸着司马冏的腕脉沉吟不语,潘岳忍不住问:“脉象如何?山奴究竟是何病症?”
“脉象端直而长,按之硬而发紧,如按琴弦,应该是弦脉。”杨容姬缓缓思索道,“一般而言,邪气滞肝,气郁不利,虚劳内伤,中气不足都有可能导致弦脉。我记得山奴小时候身体康健,此时青春年少本不该有这种脉象。若说是因为他父亲之死而气郁致病,在王府中将养了这几年,也不该如此严重才对。这其中,必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气郁不利,虚劳内伤?”潘岳看着司马冏昏迷中已然紧皱的眉头,心下一沉——司马攸死后这四年间自己与齐王府再无往来,邸报上也没有关于小齐王和齐国太妃的任何消息,就仿佛他们母子已经淹没在洛阳的芸芸众生之中。可是如今看来,在这几乎被人遗忘的四年里,司马冏和他的母亲贾荃孤儿寡母,势必经历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艰辛苦楚。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的心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单纯。潘岳的心思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方才司马冏的言谈里,竟提及他知道秦王司马柬与自己的来往,难道他暗地里派人偷偷窥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有可能,司马冏本人就曾在自己的家门口数次徘徊?
一念及此,潘岳不由重新审视起那张与司马攸酷似的少年脸庞。同样是十六岁的年纪,司马攸因为相救嵇康之事触怒了司马昭,最终丢掉了世子之位,从此被命运推向了深渊。那此刻十六岁的司马冏呢?他是否也会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似乎感受到了潘岳的注视,病榻上的少年微微睁开了眼睛。他先是茫然地四下望了望,待看到站在身边的潘岳,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喜色:“檀……”
“殿下先别说话,喝点水吧。”杨容姬制止了司马冏,又瞟了潘岳一眼,示意他过来帮忙扶起司马冏,让少年斜靠在软垫之上。随后杨容姬亲手端来一碗蜜水,用小勺轻轻搅了搅,递到司马冏面前。
“多谢杨婶婶,我自己来。”司马冏接过水碗,感受到薄薄的瓷碗外壁传来的温热,让他先前被冻僵的心也微微有了活气。他端起碗呷了一口蜜水,眼睛偷偷地瞥向潘岳,却正迎上潘岳若有所思的目光。两道目光一碰,司马冏忽然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睛。
“殿下能否告诉妾身,你所患的是何种疾病,日常里吃的都是什么药?”杨容姬坐在榻边,仔细地观察着司马冏的气色,关切地询问。
“……”司马冏怔了怔,没有回答,只是犹自抱着那只瓷碗,不肯抬起眼睛。
“殿下……”杨容姬还想追问,司马冏却赌气一般提高声音道,“潘郎君说没有性命之忧就与他无关,那你们何必来管我得的是什么病?”
听到这样孩子气的回答,杨容姬苦笑一下,侧头去看潘岳。然而还不待她开口,外面已经响起了一个高亢的声音:“潘郎君在家吗?我家杨将军有要事,请潘郎君立刻过府商谈!”
一听这熟悉的口音和气势,潘岳立刻明了,当即转身就朝外走去。然而还不待他迈出脚步,衣袖已猛地被人扯住,却是半靠在榻上的司马冏猝然一扑,顷刻摔下地来:“哪个杨将军,是国丈杨骏吗?”
“臣有公事,还望殿下莫要阻拦。”潘岳不愿在杨家仆人面前暴露司马冏的身份,压低了声音回答。
“公事?他是车骑将军你是尚书度支郎,职位毫无相关,他有什么公事需要你去他府中商量?”司马冏蓦地叫嚷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失态,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深深埋下头去,含糊不清地哽咽道,“你可知道,就是这个杨骏杨珧兄弟,仗着是天子新宠,在我父亲病重时屡屡到家中催逼我们上路,父亲他……可以说就是被杨家兄弟逼死的……”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潘岳见司马冏掩面悲戚,趁机摆脱了他的阻拦,径直往外走去。
“潘郎君既然执意要去,就请让我先走一步,以免看到你同流合污的模样!”司马冏见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心中悲愤抑郁之气无可发泄,索性在地上一撑站了起来。他几步抢在潘岳之前,推开站在大门前的杨家仆从,踉跄着朝延熹里的街道上奔跑而去。
“潘郎君,这是怎么说……”那杨骏派来的仆从不认识司马冏,只能揉了揉被司马冏撞疼的肩膀,讶异地抱怨。
“一个不相干的无知小辈,还请足下不要与他计较。潘岳代他赔罪了。”潘岳说完,回头望了望追至廊下满眼担忧的杨容姬,跟随杨家家仆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