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累着了吧,居然就这样睡了,小心受凉。”耳畔杨容姬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让潘岳终于回过神来,撑起身子朝她笑道,“你回来了?累不累?”
“我只是去秦王妃那里坐了一会儿,哪里就累了?”杨容姬怜惜地拂开潘岳面颊上一丝散落的头发,端详了丈夫一会,声音低沉下来,“倒是你,今天辛苦了……”
“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潘岳奇怪地问。
杨容姬缓缓点了点头,望向潘岳的目光越发有些心疼:“你去齐王府让他们给秦王挪地方,秦王府自然都知道了……”
“嗯。”潘岳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暗中却明白定是有人讥嘲自己为了巴结圣眷正隆的秦王,居然不顾廉耻欺凌旧主齐王的家眷。对于这种议论,他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料如今杨容姬只是略略暗示,他仍然觉得手足发冷指尖发麻,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对了,阿容,你暗中帮我去找一个人。”潘岳忽然道,“以前齐王府的长史温裕,你也认得的。你找到他后,悄悄帮我传一封书信。”说着,他抖擞精神,铺纸拈笔,顿时写了满满数页。
“你要他……檀郎,此事若是被发现,你们都是一个死字!”杨容姬看着潘岳写下的文字,陡然心惊,“万一温裕他……”
“温裕为人忠直,当年在驿管为桃符处理后事时,便与我有程婴杵臼之约。这几年来我们暗中也有不少联系,他不会出卖我的。”潘岳将信纸折好交给杨容姬,宽慰地笑了笑,“我搭上杨骏这条船回到洛阳,目的为何,你不是最清楚么?”
“为了保护赵氏孤儿,程婴杵臼只有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你究竟要当程婴,还是杵臼?”杨容姬瞪圆了眼睛问。
“这个比喻不当,夫人教训得是。”潘岳连忙做出请罪的样子,陪笑道,“不过夫人大可放心,你夫君聪明得很,怎么可能计划刚刚开始,就死于非命呢?等温裕看过这封信,你一定要叮嘱他将信烧掉。”
杨容姬的眼眸黯了黯,终于点了点头,将那封给温裕的信收好。她从书案上拿来一张帖子,递到潘岳面前:“对了,这是石崇今天派人送来的请帖,邀你去他家赴宴的,你自己看吧。”
“怎么又是他?”潘岳拿过帖子来随意瞄了一眼,便随手往身边一扔,冷笑道,“我不是已经回绝过多次了吗,怎么他还是不死心?”
“毕竟也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你就去一次又何妨?”杨容姬嗔道,“这次他派人说了,这宴会原本就是为你而设……”
“什么叫为我而设,谁不知他每次宴请宾客,都是为了炫耀家财?”潘岳烦躁地将杨容姬的话堵回去,“他爱炫富我管不着,可要拉我围观,却恕我没有兴趣奉陪!”
“我知道你看不惯他,可也不该将他得罪了。”杨容姬怜惜地抚了抚潘岳跳动的额角,待他将今日积累的愤懑倾泻尽了,才压低声音劝道,“再说如今石崇官拜散骑常侍,深得天子器重,将来说不定于你也有帮助……”
“我明白的,容我想想吧。”潘岳发泄了几句,心态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知道杨容姬说得有理,如今自己的处境,自然是多一个朋友也是好的。然而如今的石崇,早已不是当年鲁莽任性的少年游侠,也不再是官微言轻的修武县令,十余年的时间,对潘岳是地狱般的烈火,对石崇,却是一派洋洋得意的春风。
由于善于贿赂巴结权贵,石崇早在潘岳初次离京担任安阳县令时,就已被升任为城阳太守。后来晋朝大举兴兵伐吴,石崇抓住机会积极参与,灭吴后果然被封为安阳乡侯。就是在这次灭吴战争中,石崇率领从修武县带出来的那群心腹武士,大肆搜罗吴国宗亲权贵之家的财宝,加上他以前当地方官时常常劫掠客商,回到洛阳时已是家资巨富,无人可及。
当时世风奢侈,宗亲贵族之间争相炫富,尤以天子司马炎的舅父王恺为最。石崇从外地进京,难免被洛阳权贵看低,因此石崇便盯住国舅王恺斗富,果然收到了奇效。
听说王恺家用糖水洗锅,石崇便命人用蜡烛当柴烧。要知晋朝时蜡烛都是用蜂蜡制成,价格高昂,普通人家根本承受不起,因此石崇的奢侈举动一鸣惊人,顿时吸引了整个洛阳的注意。以前的洛阳首富王恺自然不服气,上巳节里沿着洛水北岸架设起四十里的紫丝步障,却不料石崇早已探得消息,故意在洛水南岸架设起五十里的锦缎步障,再度生生压了王恺一头,引发了上巳节游春人群的轰动。王恺大失颜面,跑到外甥司马炎面前抱怨,司马炎为了帮舅父扳回胜局,索性从宫中府库里搜罗出一株高达二尺的珊瑚树,特地赏赐给王恺。王恺得了这株稀世奇珍,得意洋洋地请石崇过府来观赏,不料石崇只看了一眼,便取过一柄铁如意,将那株珊瑚击碎。眼看王恺气得七窍生烟,石崇则不慌不忙地笑道:“这不值得恼怒,我现在赔给你就是。”于是一声令下,仆人们顿时从石崇府内搬来了十几株珊瑚树,有的高达三尺四尺,与原先王恺那株类似的更是数不胜数。于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王恺石崇斗富大赛,最终以石崇完胜而告终。石崇富可敌国的名声,顿时光耀天下,如日中天。
众人艳羡之余,自然也好奇石崇如何白手起家,挣出这泼天一般的富贵,然而石崇却始终讳莫如深。潘岳熟知石崇底细,更是在修武县亲自经历过石崇豢养盗贼,杀人越货的勾当,因此对石崇的豪奢高调不仅不羡慕,还多了几分憎恶,回京之后面对石崇的多次邀请也屡屡借故推脱。然而更让他绝望的是,石崇这样肆无忌惮暴殄天物的做法,洛阳的权贵们不仅不谴责,还纷纷效仿,就连天子司马炎也参与其中,丝毫不以奢靡浪费为非。
“都邑之内,游食滋多,巧伎末业,服饰奢丽,富人兼美,犹有魏之遗弊,染化日浅,靡财害谷,动复万计。宜申明旧法,必禁绝之……”司马攸当年所书《节省议》又在潘岳耳边回响,然而司马攸却不知道,他死后数年之间,洛阳城中的铺张奢靡之风却愈演愈烈,再也无人可以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