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九年,在杨骏的安排下,潘岳从尚书度支郎调任廷尉平。而作为对杨骏知遇之恩的回报,潘岳向这位大肆招揽人才的国丈推荐了野王县令夏侯湛,说他清名高卓,才堪大用,说服杨骏同意将夏侯湛调回洛阳。
晋时廷尉府沿袭汉朝旧制,长官廷尉执掌天下最高司法之权,乃是品秩两千石的高官。廷尉之下设置有廷尉平一职,虽然品秩只有六百石,与尚书度支郎相差无几,但这个职位平决狱事,掌断律法,位卑而权重,低调却关键,就仿佛是为潘岳量身定做一般,因此杨骏颇为自己的这番安排洋洋自得。
此刻天下颁行的正是潘岳昔年在贾充府上参与修撰的《泰始律》,对潘岳而言驾轻就熟。他上任没多久,便将昔日积压下来的陈年公案一一复核清理,博得上官一致赞誉。也正因为这个理事如神的名声,主管洛阳治安的河南尹府将一桩棘手案件转了过来,请廷尉府协助调查。
说这桩案件棘手,并非虚言。一是报案人乃是当今天子最为宠爱的秦王司马柬,二是案件的内容,乃是秦王府中屡屡出现酷似已故齐献王司马攸的鬼魂,惊扰得秦王府家宅不安,胆小的秦王妃甚至再三泣请秦王上奏天子,想要搬出秦王府另寻新宅。
齐献王司马攸的鬼魂?卷宗上这几个字刹那间吸引了潘岳的视线。他仔细地将秦王府的诉状看了几遍,发现所谓鬼魂之说从秦王司马柬一家搬入原来的齐王府后便已现端倪。刚开始是值夜的婢女在后宅的游廊间见到了诡异飘忽的身影,然后是书房里的白纸上莫名其妙出现了字迹,秦王妃惊吓之际偷偷请术士到府中查看,术士说是府邸旧主齐献王灵魂不散,须得以三牲果品供奉,才能请他离开。秦王妃按照术士吩咐焚香祷请,却不料没安静几日,又有仆人看到有身影轻飘飘地在后花园的池塘中踏波而过,并说那身形容貌,分明就是当年的齐王司马攸……如此一来,秦王府上上下下俱都惊惧不安,秦王司马柬无法,只好具书给河南尹府衙,请求他们予以调查。
秦王司马柬是当今天子面前的红人,河南尹哪里敢怠慢,当即派人到秦王府守候多日,却一无所获。河南尹不敢说秦王和秦王妃疑神疑鬼,秦王司马柬偏偏又不依不饶,因此只好将卷宗转交廷尉府,请他们协助查办。
“廷尉府只管拘人,却不拘鬼神,不知贵上将此案转来,是何用意?”潘岳看完卷宗,随手往书案上一抛,冷冷地开口。
“我家府尹的意思是,齐献王在天有灵,理应安居太庙,与诸位先皇为伴,如今频频回返旧宅,殊为怪事。因此……”河南尹府的小吏见潘岳面无表情,与他头戴的獬豸冠一样庄肃而严厉,不由心下微怯,“因此我家府尹怀疑,是有歹人冒充齐献王滋扰秦王府。偏偏秦王一口咬定是齐献王显灵,我家府尹又不能搜检内宅,只好请廷尉府协同侦缉,也好在天子垂问之时,互相做个见证,证明并非我家府尹懈怠王事……”
“知道了。烦请回禀尊上,就说廷尉府会详查此案。”就在小吏以为潘岳要一口回绝之时,潘岳却点头收下了卷宗。小吏松了一口气,赶紧回去复命,潘岳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低眉沉思了许久。
等到潘岳终于恢复常态,他命人将卷宗收好,随即便像彻底忘却了这件事,下值之后照样去找好友夏侯湛吟诗作赋,诗酒相酬。夏侯湛家资巨富,潘岳便屡屡搭车同游,二人皆姿容俊美文采风流,因此世人便称他们为“连璧”,传为美谈。
河南尹那边架不住秦王府催促,就王府闹鬼之事又派人来问过几次,潘岳才懒洋洋地指定了某日前去查看。到得那天黄昏时分,潘岳换下官服,又摘下头上象征刚正不阿的獬豸法冠,这才吩咐从人:“告诉夫人,今晚我不回家吃饭。”
一身便服的潘岳到达秦王府时已过了掌灯时分。按理说此刻拜访乃是十分无礼之举,但秦王司马柬听说来人是为齐献王显灵一事专程前来暗访,还是吩咐仆人将潘岳引入府中,在偏厅相待。
在厅中等待的时候,潘岳无意中发现一旁陈列的花卉果品中,有两只雕刻得十分精致的水鸟。他随意踱步看去,却见那水鸟乃是用春季极难得见的鲜桃雕刻而成,一青一红,相互依偎,恰正像是一对喁喁低语的交颈鸳鸯。
见潘岳仔细研究着那鸳鸯的雕工,一旁陪侍的王府仆人笑道:“这是我们秦王殿下雕的。廷尉平难道也有兴趣?”
“秦王殿下很喜欢雕刻水果吗?”潘岳的眼睛盯在熟悉的刀法造型上,佯作不在意地问。
“是,殿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雕着玩,多年来都是如此。”那仆人点头道,“殿下雕好之后,就将它们摆放在经常出入的屋子里,时时都要替换的。”
原来,是这样。仿佛一根线串起了散落在远处的珠子,潘岳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束起探往更远处的线头,重新回到客位上坐好。过了一会儿,本已上床歇息的秦王司马柬重新穿戴整齐,快步从里间走了进来。
“臣廷尉平潘岳,见过秦王殿下。”潘岳长跪起身,向司马柬见礼。
“原来潘郎君现在廷尉府供职,小王不知,还请见谅。”司马柬显然有些惊讶,连忙朝潘岳还礼。想是记得以前潘岳对自己态度冷淡,司马柬客套之余,竟还带了几分窘迫。
“臣职位低微,迁调之事秦王不知也是常理。”潘岳随口两句话化去了司马柬的尴尬,随即开门见山地说:“臣此番前来,一是探查殿下所诉的异状,二是有事不明,想要请教秦王殿下。”
“廷尉平但问无妨。”司马柬此刻也恢复了平素的沉稳,不急不徐地回答。
“既然那幻影只是在夜间出现,目睹的又只是些卫士奴仆,殿下何以认定那幻影就是齐献王?”潘岳说到这里,虽然碍于尊卑之礼不能审视司马柬的眼睛,但那一掠而过的通透目光,却让司马柬暗中一凛,放在膝上的手指不为人知地抽动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