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这事我琢磨了四五年,如今也请你们帮我参详参详。”贾荃此刻早已没有了以往乖戾狂躁的疯劲儿,思维清晰条理分明,熠熠发亮的眼睛显得比任何人都专注明白,“我们离开洛阳之前,侧妃胡姬曾试图向桃符投毒,被我识破了没有得逞,后来那贱人自尽死了,却不料桃符还是中了毒。”似乎回忆太过沉重,贾荃顿了顿,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其实桃符每到冬日都有寒疾,原本也是寻常,喝些虎骨药酒也就好了。不料宫里派了几个太医来给他开了调理的方子,竟是越喝越病势沉重,等到我们反应过来停了汤药,早已是回天乏术了……”
“难道太医的汤药之中,竟有什么文章?”潘岳一惊,蓦地想起一则传闻。据说齐王司马攸死后,天子司马炎亲自到齐王府致祭,齐王次子司马冏在天子面前伏地痛哭,言说是太医误诊害死了父亲,司马炎无奈之下只好杀了几个涉事的太医,还下令让司马冏继承齐王的爵位。如今听贾荃这么一说,那几个太医竟是死得不冤了?
“桃符的药方是太医院会诊后合出的,不仅上呈天子御览,在太医院也有记录存档,想要做手脚并不容易。何况我也拷问过负责抓药和熬制的下人,甚至找出药渣灌入猫狗和奴婢口中,却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贾荃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连自己都不自知的一丝残忍,“所以我猜桃符中毒的根由,还得落实到胡姬那个贱人身上。哪怕她已经畏罪自尽,也要将她背后的主使挖出来!”
“太医的药方,不知能否给我看一看?”杨容姬忽然插口道,“还有齐献王曾经服用的虎骨药酒,当时的膳食清单、薰香品种、插枝花卉,只要能入口近身之物,都烦请太妃着人列个清单给我。”
贾荃知道杨容姬通晓药理,点头同意了她的请求,继续说道:“胡姬那贱人死后,我将她手下的婢女们都抓起来严刑拷问,得知她果真派人与外面联络,就连毒药都是从府外弄来的。我派人去抄检他们见面的地点,虽然早已人去楼空,却打听到往来的是一伙匈奴人,可惜线索到此为止,再也查不下去了……”贾荃说到这里,见潘岳面色有异,不禁问道,“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我记得以前听桃符提过,那胡姬原本就是匈奴王子刘渊进献给天子的,后来才进的齐王府生下了海奴。”潘岳博闻强识,就算是二十年前司马攸的无心之语,他也记得清清楚楚。“后来桃符几番劝谏天子,阻挠刘渊掌握兵权,加上我成亲时莫名其妙的行刺事件,刘渊对桃符必定心怀恨意。因此桃符之死,刘渊确实有很大的嫌疑……只是……”他皱起眉头,凝神苦思了一会,“只是我有一事想不明白,如果刘渊真的给桃符毫无痕迹地下了毒,为什么还要派胡姬再次使用明显的毒药?这不仅毫无必要地搭进去胡姬一条性命,还平白将嫌疑引到自己身上。刘渊那样的枭雄,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除非……”
“除非什么?”贾荃紧盯着潘岳,声音因为紧张都变了调。
“除非,胡姬和他的主使之外,还有人对桃符下毒,他们彼此之间并不知情。只是胡姬失败了,而另外一批人……却成功了。”潘岳说到这里,想起当年司马攸四周竟潜伏着这么多魑魅鬼蜮,不禁喉口发哽,连呼吸都阻滞起来。
“另外一批人?难道是杨骏杨珧兄弟?”贾荃恨得眼角充血,手上一用力,竟将保养了许久的一根长指甲生生拗断。
“群臣拥戴桃符替换太子,弘农杨氏身为太子的母家,在桃符死后确实得利最多,嫌疑也最大。不过若是他们下毒,就没有必要在驱赶齐王出京就藩的事情上那样卖力,平白为自己招来许多骂名。所以,应该也不是杨家。”潘岳分析道。
“不论杨家是否对桃符下毒,就凭杨珧杨骏当年小人得志步步紧逼的样子,桃符的死他们也是元凶,我势必要杨家满门陪葬!”贾荃脱口迸出这句话,忽然收了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潘岳一眼,“对了,我倒忘了,如今杨家可是你的主公,只有他们保持地位显赫,你才有青云直上的可能,那刚才的话,就算是我失言了。”
她这几句话以退为进,明面上点出潘岳依附弘农杨氏的事实,实际上却想逼潘岳站队表态,最好能当场宣誓摈弃杨家,只对齐王府效忠。这种咄咄逼人的姿态,让潘岳眼神一暗,避重就轻地回答:“没关系,臣能体谅太妃的心情。不过如今杨家势大,太妃和齐王还是不要与他们公然对立,否则只怕会引来祸端。”
这个意思,是瞧不起我们孤儿寡母,所以只能忍气吞声了?贾荃觉得潘岳的话分明就是敷衍,沉淀了多年的激愤无法遏制地翻涌上来。她用力捏着自己断甲处锋锐如刀刃一般的断面,咬着牙闲闲地笑道:“既然杨家是你借以攀援的乔木,那你就安心走你的仕途好了,调查桃符的死因又有什么意义呢?”
“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好奇一问罢了。”潘岳这句话一出口,见贾荃勃然变色,便苦笑着问,“那太妃又想要做什么呢?”
“当初陷害桃符的人,荀勖、冯紞都已经病死了,剩下的就是弘农杨氏。杨骏杨珧三兄弟做贼心虚,对齐王府颇多猜忌,只要他们在一日,我和山奴就没有一日可以安枕。”贾荃斜睨了潘岳一眼,见他依然没有什么表态,不禁冷笑道,“我如今一个寡妇,还能妄想做什么?能让我儿子山奴平安长大,不再像他父亲一样遭受无妄之灾,不再被捧高踩低的势利小人们欺凌冷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说到后面,她语声刁钻尖刻,毫无疑问意有所指,就连一旁默默聆听的杨容姬都尴尬起来。
潘岳面带微笑,似乎根本没有听懂贾荃在责骂自己,只淡淡回道,“太妃多虑了。如今齐王年少体弱,又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杨家着实没有打压的必要。”
“哦,原来你就是这样看待山奴的?”贾荃挑眉斜睨。
“不是臣这样看待齐王,而是洛阳尽人皆知。”潘岳不动声色。
“所以你不肯放弃杨家,是觉得山奴没用?”
“齐王如何,太妃自然最为清楚,臣不敢妄议。”
话说到这个份上,气氛越发僵持,双方显然已经没有再继续谈下去的必要。贾荃原本就失望于管辂预言的真相,此刻更是在潘岳这里碰了软钉子,心下恼恨,便意兴阑珊想要离开。然而她还未起身,潘岳却又开口道:“既然太妃提到了当今齐王,臣忽然想起一事,就当个闲话趣事说给太妃听吧。”
山奴怎么了?贾荃暗暗一凛,身子重新在簟席上坐稳,听潘岳继续道:“上月臣听闻秦王府中有齐献王幽魂作祟,便亲自前往查看,有幸目睹了那幽魂在后园池塘中踏波而行,果然与桃符生前容貌十分相像,只是更为年轻。虽然秦王认定是齐献王显灵,但臣思及与桃符面目相似者唯有亲子齐王而已,所以为防小人谣诼,还请太妃提醒齐王检点言行,不要给他人毁谤之机。”
“山奴一向在府中养病,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就不劳你廷尉平多虑了!”贾荃脸色铁青,霍然站起,“既然我们互相想问的都问完了,哀家也就不多盘桓了。”
“是。太妃此行十分冒险,我们以后也不必再见了。还望太妃和齐王明哲保身,好自为之。”互相想问的确实都问完了,互相想要探求的真相却谁都不肯开口,因此贾荃虽然恚怒,潘岳也毫无退让之意,只是礼节性地和杨容姬一起站起身来,躬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