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战惧以兢悚,如临深而履薄。
——潘岳
淮南王司马亮果然跑了。
在向天子司马衷上了一封痛哭流涕哀求请罪的奏疏之后,这位司马家宗室的耋老甚至不敢等待批复,就收拾收拾连夜跑出禁军大营,逃往自己的封地许昌去了。
杨骏在刚刚收到司马亮的奏疏时,还以为是这位老王爷讨伐自己的檄文,手指颤抖得都无法打开。一旦他得知司马亮被吓跑之后,这位当朝太傅忍不住跌坐在地上哈哈大笑:“安仁一支笔,敌过十万禁军!”
杨骏不知道潘岳为他所写的那封恩威并施的书信并未送到司马亮手中,只道是天意站在自己这边,对潘岳也格外器重。因为潘岳先前免官后只是庶民,不能骤然拔至高位,杨骏便暂且任命潘岳为主簿,与心腹朱振同列,同时再三许诺一有机会,便会连续擢升。
司马亮逃走后,杨骏自以为高枕无忧,开始大张旗鼓地总揽朝政。他让天子司马衷下诏,凡朝廷所颁布的诏书,一律需要先送到永宁宫的太后杨芷处审阅,太后同意之后才能生效。而杨骏自己,半真半假地借口办公方便,居然在以前武帝司马炎的太极殿中批阅奏章,权势一时达到了巅峰。
杨骏既然在太极殿办公,作为他属官的主簿潘岳也少不得要进宫奏事。这日潘岳与同僚朱振等人例行进宫,正见杨骏大发雷霆,将书案上的奏疏摔了一地。潘岳捡起一份看了看,却是武帝朝的老臣张华、裴楷、王戎等人联名上书,反对杨骏将外甥段广安置在宫中监视天子司马衷和皇后贾南风,陈说自古以来,从未有外臣宿于内宫之理。更让杨骏七窍生烟的是,这封联名奏疏的最后,还签上了杨骏的三弟杨济的名字。
“杨珧、杨济,他们是我嫡亲的弟弟,却全都跟着外臣来反对我!他们到底还姓不姓杨?”杨骏狂躁地绕出书案,用脚踢着地上散落的奏疏,“还有张华、裴楷这些老东西,老夫要将他们全都罢黜!”
“明公息怒,来日方长,总有法子对付他们的。”潘岳自从不得已当了杨骏的主簿,早已打定徐庶进曹营般一言不发的心思,因此只是和声劝慰,却全无一点实质性的建议。
“下官倒是有个主意。”朱振是杨骏得力心腹,此刻觉得已到时机,便主动开口。
“哦,你有什么计策,快说来听听。”杨骏虽然解决了汝南王司马亮,这些天却被这些老臣弄得七窍生烟,连忙问道。
“张华、裴楷等人都是三朝老臣,贸然罢黜肯定会引来物议纷纷,不如将他们都封为东宫保傅,明为升迁,实为赶出朝堂,这样不就没人和明公掣肘了吗?”朱振显然早已谋划此事,侃侃而谈。
“东宫?”朱振胸有成竹,杨骏却一时没有回过味来,“天子即位,东宫已然空置……”
“那就让东宫重新有一位新主人。”朱振笑道,“这太子的人选,不是现成的吗?”
“你是说,广陵王?”杨济恍然大悟,拍手笑道,“先帝在时,就已属意广陵王继任大统。广陵王又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儿子,舍他其谁?如今奉先帝之命立广陵王为太子,朱主簿果然好计!”
殿内诸臣俱是杨骏一党,此刻一听,纷纷赞同,潘岳也少不得点头附和。然而耳听诸人开始议论册立太子的流程,潘岳心中却暗暗一哂:“广陵王司马遹才十三岁,杨骏却要将张华、裴楷、何劭甚至亲弟弟杨济等一干股肱老臣都赶到东宫去‘辅佐’他,这可是要把所有的世家大族都得罪光了,杨家的祸事又要加速到来了。”
“什么,正式册立司马遹当太子?”御花园中,皇后贾南风恨恨地将手中瓷盅砸在地上,提高声音叫道,“陛下,你可听到了吗?”
新继位的天子司马衷此刻正蹲在一处假山脚,专心致志地掏着蛐蛐,却猛地被瓷器碎裂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地回过头来:“太子妃……哦,不,皇后在说什么?”
“杨太傅要立广陵王为太子了。”贾南风走到司马衷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丈夫木讷的眼睛,“不知陛下对此有何看法?”
“哦,要立就立吧。”司马衷抬手想抓抓头,却在撞见贾南风凌厉的眼神时慌忙撤下手来。他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涨红脸埋下头,好半天才嗫嚅道,“我……眹能有什么看法……先帝在时,就说过要立广陵王的……我,眹不敢违背先帝的意思……”
“广陵王是谢才人所生,我才是陛下的皇后!我请问陛下,若是日后我生下儿子,是不是陛下正宗的嫡子,按礼法是不是应该被册立为太子?司马遹那个庶子,有什么资格当上太子?”看着司马衷唯唯诺诺的样子,贾南风只觉得心头火起,声音止不住地尖利起来。
司马衷被贾南风连珠箭一般的质问问得懵了,张大了嘴只是听着,不过他总算是弄明白了贾南风的意思,怔怔地回了一句:“先立着,等皇后生了儿子再说吧。”
“你!”贾南风似乎被踩了痛脚,豁然站直了身体,嘴唇不住颤抖,却再也无话可说。她嫁给司马衷之后,已经生产三次,却次次生的都是女儿。若是她生下一个儿子,太子之位又怎么会轮到谢玖司马遹那对贱人母子头上?
说到底,都是杨骏那老家伙搞的鬼。她这个正宫皇后还年纪轻轻,杨骏就着急立太子,这不是存心与自己为难吗?想起杨骏将朝政大事全都送往太后杨芷的永宁宫审阅,又安排外甥段广住在宫中监视自己和皇帝的一举一动,贾南风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指尖:“杨骏,你欺我太甚!”
“皇后!”忽听远处有人呼唤,贾南风猝然回头,正见中常侍董猛使劲朝自己使眼色。董猛是贾南风的心腹宦官,为人又机灵能干,当下贾南风便撇下司马衷,径直走了过去。
“皇后,奴婢刚才听说……”虽然周边都是自己人,董猛还是顾不得礼节凑过身子,在贾南风耳边低声禀报,“太后此刻摆驾华林园,刚刚单独召潘岳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