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我且问你,有人出首告发你与太后杨氏私通,可有此事?”董猛身子前倾趴在桌案上,手指摩挲着光秃秃的下颏,玩味地盯着面前的罪犯。洛阳檀郎果然名不虚传,即使身处肮脏晦暗的牢房,也如同明月一般皎皎夺目,污秽不侵。
“绝无此事。”潘岳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吗?”董猛盯着潘岳严肃的脸,故意道,“可是华林园的内侍总管毕胜已经招供,他曾经接你到华林园九华台与太后杨氏私会,并有华林园若干侍从为证。这件事,你抵赖不了吧?”
“毕胜确实接我去过华林园,也在无意间撞见了贵人。若说我擅闯宫禁,下官愿领其罪。但当日下官所做所言,俱都光明正大,从无避讳旁人之处。毕胜说我与太后私会,我愿与他当面对质。”潘岳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
“毕胜也是杨氏余孽,岂会给你们串供的机会?”董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潘岳,语带惋惜,“潘主簿还是主动招认的好,否则以主簿如此风姿,老奴也不忍心动刑啊。”
“没有做过的事情,让我如何招认?”潘岳说完,闭上眼睛再不发一言。
“那就对不住了。”董猛假惺惺地哀叹了一声,吩咐手下,“把东西都搬进来吧。”
几个内侍答应一声,从外间陆陆续续地搬了不少东西进来,就算潘岳闭着眼睛,也能听到金属和木料相互碰撞时带来的冷酷声响。心脏沉沉坠下,他终是忍不住睁开眼睛望过去,却见内侍们搬进来的全是各色刑具:木杖、皮鞭、铁铐、夹棍、烙铁……每一件都让人心惊胆战。
“潘主簿在廷尉当过官,这些东西想必都熟悉得很,就不用老奴一一介绍了吧。”董猛站起身,故意在那些刑具前徘徊了一阵,转头见潘岳面露惧色,不由笑道,“廷尉狱的东西果真齐全,老奴都有些眼花缭乱了。潘主簿既然是律法行家,不如说说你当年制定的《泰始律》中,审讯犯人通常从什么刑具开始?但愿那时候的潘主簿心怀慈悲,否则你今天自食其果,就有点糟糕了,呵呵。”
董猛的话夹枪带棒,明显就是要瓦解潘岳的意志,让他畏惧招供。然而潘岳虽然脸色越发苍白,却依然撑住神志回答道:“律法中规定,只有在确切的人证物证前拒不招供的人犯才可用刑,断无屈打成招逼人自证罪名的道理。”
“哟哟,老奴又不自量力向潘主簿讨教律法,真是打脸了。”董猛抬起手,虚虚朝自己脸上拍了拍,笑容蓦地一敛,“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按律法办事了。反正潘主簿招供之后,宫中是降罪还是宽恕,都是一句话的事儿。律法再大,还能大过天子和皇后么?”他猛地转身,朝侍立在身后的几个手下一扬下巴,“先吊起来!”
那几个内侍得了命令,立刻拥上来将潘岳双腕用麻绳绑紧,再穿过一根绳索,将他双臂高举吊在房梁下。他们抽动绳索调整着悬挂的高度,最终让潘岳不得不绷直全身,才能勉强踮起足尖踩住地面。这种吊法异常折磨人,才过了一会儿,潘岳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牙齿也不由自主地咬紧了下唇。
“潘主簿不要小瞧了我这些手下。虽然比不上廷尉狱中的老手,但宫中但凡有奴婢冲撞了贵人,或者发生了偷盗私逃之类罪行,就是由他们负责拷问的。”董猛围着潘岳颀长俊逸的身体转了一圈,笑眯眯地问,“潘主簿觉得他们手艺如何?还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
“我以前……见过你。”潘岳身材高挑,即使垂下头也可以看见寺人监头顶稀疏的头发。而眼前这个阉人的脸,也终于与记忆深处某个可怖的事件联系起来。
“终于想起来了啊,潘主簿,潘小公子?”董猛依然在围着潘岳打转,就仿佛一只抓住了猎物的狼,“当年你还是孩童的时候,大将军命我不着痕迹地除掉你。却没想到我把你推进池塘后,二公子、也就是后来的齐献王竟也跳进池塘,拼死救了你。我办事不力,被大将军嫌弃,沦为最低等的贱役。若非后来进宫遇见了当今皇后,我还不知道早死在哪个角落里了呢。”
“你的意思是,我当年没死,所以对不住你?”潘岳冷笑着问。
“潘主簿误会了。老奴虽然不算什么好人,却也恩怨分明,当年的事情是命数,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董猛见潘岳额上有一滴冷汗滑下来迷住了眼睛,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又指着自己的胸口道,“老奴说这些,不过是想让潘主簿看清楚我的心思——我这一生承蒙皇后大恩,所以她想要的东西,我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会帮她得到。这里面,也包括潘主簿的口供。既然潘主簿想和我比拼意志,那就试试吧。”说完,老内侍退开一步,对手下吩咐了一声:“打!”
“是。”早已蓄势待发的行刑者答应一声,手臂扬起,手中皮鞭如同划过天空的闪电,斜斜地劈在了潘岳清隽匀停的脊背之上!
“啪”地一声脆响,如同耳边轰过一阵闷雷,让潘岳眼前炸过一道白光。瞬息之间,他的头脑中顿时变成一片空白,似乎全身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后背上那狭长一线,除了痛字,再也看不见听不见其他任何东西。那超出想象的剧痛仿佛一阵火焰,顷刻间席卷而上,几乎要将他全身都熊熊焚烧。就算他在意识回归之时用力咬住了嘴唇,也模模糊糊地听见了自己从胸腔中迸发的惨叫尾音。
“啧啧啧,我早就知道,潘主簿受不住的。”董猛摇摇头叹道,“对潘主簿这样的人用刑,说实话老奴也是于心不忍啊。反正你招供是迟早的事情,还不如现在说了,少受皮肉之苦。”
“君子不怵乎好,不迫乎恶……让我……和毕胜对质!”潘岳深吸一口气压过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坚持回答。不知是不是错觉,除了眼前负责逼供的董猛,他总觉得暗处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就仿佛街上虐杀猫狗的无赖少年,在鲜血和哀鸣面前,露出兴奋而餍足的神色。
可那个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