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马冏再一次跨上马匹在洛阳城街头狂奔时,他看见东方的天空翻出了一线细细的亮光,预示着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也让他的心中的焦灼稍稍平复。他驰马跑到昔日太后羊徽瑜所居的宏训宫旧址,连马匹都顾不得栓,就熟门熟路地扒住墙头,翻进了这座早已废弃的宫殿中。
宏训宫与昔日的齐王府,也就是今日的秦王府比邻而建,只要翻过一座宫墙,就能进入秦王府内宅的宜心园内。司马冏从出生起就在这两座宫府间穿梭,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轻而易举就进入了秦王府的宜心园内。
宜心园地处偏僻,平时少人来往,只有一个老仆袁伯住在小屋内看守。司马冏是袁伯看着长大的,哪怕因为齐王府被迫改成秦王府,袁伯也随之成了秦王府的家仆,对司马冏这份暗藏的忠心依然执着。
此刻天还未大亮,所有人几乎都仍在睡梦之中。司马冏跑到袁伯独居的小屋前,轻轻敲了敲门。老年人睡眠清浅,袁伯立刻便醒了过来。
“殿下出什么事了?”袁伯看司马冏神色憔悴得可怕,身上还沾染着来历不明的血渍,不由大惊失色。自从潘岳揭穿了司马冏假扮司马攸鬼魂的事后,司马冏就再也不曾到过这里。
“我没事。你快告诉我,檀奴叔叔家的杨夫人具体住在哪里?”司马冏急切地问。
“杨夫人自进王府来,一直住在王妃院子的厢房里。”袁伯刚说到这里,还想补充什么,司马冏已经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司马冏自然知道秦王正妃应该住在何处,只挑近道向内宅深处跑去。他无暇像以前那样隐藏行踪,因此当他跑进秦王妃宅院时,早已惊动了秦王府诸多仆从侍女,护院的府兵也操起兵刃,乌压压地追来了一片。
“我乃齐王司马冏,有急事求见!”司马冏知道跑不掉,索性站在院子里,大声自报家门。
“齐王不避嫌疑登堂入室,究竟所为何事?”随着一声略带愠怒的质问,一个人影从正房门内走了出来,府兵、仆从和侍女们顿时齐齐跪倒下去。秦王司马柬治军严厉,家中仆从也颇有行伍之风。
“小王擅闯秦王内宅,确实罪孽深重,只望秦王殿下允我一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司马冏早对秦王司马柬憋了一肚子的气,却有求于他不便发作,只能深深一躬,掩饰自己满脸的不忿。
“有什么事情,我们到前厅里去说。”司马柬只匆匆披了一件外袍,显然是睡梦中被惊醒的。他拢了拢衣襟,率先迈步朝外走去。
司马柬是武帝皇子,年纪又比司马冏大了十来岁,论地位论年齿,司马冏都只有乖乖听话的份。然而司马冏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哪里肯走,索性豁出去一般高声叫道:“我不是来找秦王殿下,而是来找潘岳潘主簿之妻杨夫人的!杨婶婶,檀奴叔叔现在身陷囹圄,倍受苦楚,唯有你出头做证方可昭雪冤情。你若听得见我说的,就快跟我一起走吧!”
“齐王殿下,你擅闯内宅当众喧哗,可还有一丝身为宗室的体统么?”司马柬怒喝。然而他平素不以言辞见长,根本无法阻止司马冏。情急之下,司马柬拔过一个府兵的佩刀,随手指向仍在大声呼喊的司马冏:“你闭嘴,否则别怪本王不客气!”
“我确实没有体统,但秦王殿下昨夜让人冒充杨婶婶,拒绝为含冤入狱的潘岳做证,这又是什么体统?”司马冏奔劳一夜,心急如焚,此刻早已将尊卑生死等等一概抛之脑后。他熬了一夜的双眼通红如火,紧盯着司马柬的刀尖,竟然冲着它迈上了一步,又一步,那毫不畏惧的悲愤神色让司马柬蓦地一愣,竟无言以对。
“齐王殿下方才所说,可是真的么?”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院子的另一角传出。虽然声音并不大,却如炸雷一般让秦王司马柬一震,手中佩刀当啷掉在了地上。“都退下!”司马柬阴沉着脸吩咐了一声,顷刻之间院子里的下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司马柬、司马冏和杨容姬,远远站成了一个三角。
“我再请问一遍秦王殿下,方才齐王所说,可是真的?”杨容姬知道司马柬不善言辞,但他虽然没有回答嘴唇却颤抖得厉害,杨容姬顿时猜到了答案。
“檀郎现在情况如何?山奴,你这就带我去见他!”杨容姬无暇与司马柬分辩对错,只走到司马冏身边,急切请求。
“果然不愧是我的杨婶婶,再乱的事情也能一下子抓住头绪。”司马冏暗赞了一声,领着杨容姬就往外走去。
“且慢!”秦王司马柬蓦地拦在杨容姬面前,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不是早与潘岳和离了吗?他如今不管卷进什么案子,都与你再无关系,你何必要趟进浑水之中?”
“殿下如何知道我与潘岳离异了?”杨容姬警惕地问。
“我……我命王妃偷偷看过你的行李,里面有一张和离文书……”司马柬似乎触及了某种隐秘的心思,竟面红耳赤起来,“所以,我以为……”
“殿下说的,是这个吗?”杨容姬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忽然刷刷几下撕得粉碎,“王妃看得不够仔细,这张文书上我始终没有签字画押,所以也从没有生效过。自始至终,我都是潘岳的妻子!”
“你……你可知道昨夜三杨府邸杀人如麻,而潘岳又是杨骏的死党,我这是在保护你的安全!”司马柬见杨容姬神色冷冷,根本没有将自己的担忧放在心上,不由又急又气,“不管怎样,没有我的命令,你们根本出不了这个秦王府!”
“秦王殿下是想逼我恨你吗?”杨容姬见平素敦厚的司马柬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心中也是恻然,“其实秦王殿下应该恨我才对。檀郎一直反对我与秦王府交往,甚至说过他宁死也不会求秦王援手。是我心中别有所图,想要借秦王权势为檀郎谋一条后路。既然是我利用你在先,秦王殿下不怪罪我已是仁至义尽,从今以后,无论我是死是活,是荣是辱,都请殿下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不,我怎么可能……”
“秦王殿下不必再说了,如今檀郎处境危险,我在此多耽误一刻他就多受一刻折磨,恕我不能再回应殿下的话了。”杨容姬心中惦记潘岳,不想再和秦王司马柬缠夹不清。她匆匆对司马柬福了一福,随即跟着司马冏头也不回地往秦王府大门而去。
“杨姐姐,原来跟他相比,我真是一点分量也没有啊……”望着杨容姬义无反顾的背影,司马柬踉跄了一步,喃喃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