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过,引曲推直。如彼日月,有时则食。
——潘岳
因为杨骏的倒台,永熙二年被改元为元康元年。这年四月的最后一天,洛阳城中已渐渐生出了初夏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暖香,完全掩盖了三天前杨家阖族被灭的血腥气。
东莱王司马蕤身强体健,更是早早地换上了轻薄的觳纱单衫。然而当他步下马车走到延熹里的潘宅门口时,还是忍不住轻轻打了寒颤。
当侍从叫开大门时,司马蕤看到门后站了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不禁微微一怔。幸而那人看得出司马蕤的身份贵重,已当先拱手行礼道:“在下侍御史潘释,不知贵人……”
“我家殿下是……”侍从正要通报,却被司马蕤伸手一推,命他回车中等候。随即司马蕤脸上浮起微笑,以一种温文尔雅的态度躬身还礼,“原来是檀奴叔叔的长兄,失礼了。小王乃东莱王司马蕤,听闻檀奴叔叔得脱大难,故而前来探望,还烦请世伯引路。”
“下官见过东莱王殿下,方才眼拙,还望恕罪。”潘释虽是潘岳一母同胞的兄长,不仅才华不到弟弟的一半,性情也颇为胆小拘谨。
“小王虽是宗室,却从未被授予官职,也没有出众的才能,世伯不认识乃是人之常情。”司马蕤自嘲地回答。
“殿下过谦了。”潘释讪讪地回应着,赶紧将司马蕤往院内迎去。
“檀奴叔叔还好吗?”司马蕤急切地问,“小王消息闭塞,竟是今日才知檀奴叔叔经受了牢狱之灾,幸而皇后圣明,没有让他遭受冤屈。”
“冤屈是清洗了,但……唉,殿下还是自己看一看吧。”潘释引着司马蕤走进潘岳的卧室,蓦地眼眶泛红,说不下去了。
由于门窗紧闭,室内光线颇为昏暗,而扑面而来的苦涩药味,更是让司马蕤的呼吸为之一窒。他定定神走上几步,见潘岳独自俯卧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层薄被。他的头侧在一边,面孔白得发青,微翕的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却绽出道道裂口。即使昏睡不醒,他青黑的眉头依然皱在一起,从被角中露出来的一只手也紧紧握成拳头,手背上凸起道道青筋,似乎睡梦中也在努力想抓住什么。
“就这样昏迷不醒,已经是第三天了。”潘释见司马蕤变了脸色,用衣袖擦擦眼角解释道,“他在廷尉狱中受了重刑,后来又因为夏侯湛的死哀毁过度,内感外伤,失血过多,却连药都喂不进去。大夫说若是再醒不过来,就只能准备后事了。”
“这……怎么会这样?”司马蕤万料不到潘岳的情形竟是如此凶险,顿时乱了方寸,“要怎样才能让檀郎叔叔醒来?”
“不知道,但照民间流传的说法,若是有他惦记之人呼唤,说不定能将他的魂魄喊回来。”潘释见司马蕤眼神有些怔怔,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殿下见笑了,在下也是忧弟心切,随口乱说的。”
“世伯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司马蕤忽然道,“不知世伯能否让小王单独和檀奴叔叔说几句话,说不定能有些作用。”
“舍弟昔日与令尊最为交好,殿下的身份,在他心中必定是极重的。那就劳烦殿下了!”潘释感激地说完,躬身再拜,退了出去。
等屋内再无旁人,司马蕤走过去闩上门,这才重新走回潘岳床前。他静静地看了半晌,见潘岳自始至终没有一丝动静,蓦地开口道:“檀奴叔叔你知道吗?山奴已经被下诏拜为散骑常侍,领左军将军、翊军校尉了!”
说出这句话,司马蕤睁大了双眼,有些期待又有些畏惧地观察着潘岳的反应。然而潘岳依旧一动不动。
“你听见了吗?你为什么没有反应?”司马蕤蓦地伸手扳住潘岳的肩膀,使劲摇了摇,“你这几年来潜伏在杨骏府中,如今又几乎丢掉性命,不就是为了山奴吗?如今他不仅得以参与朝政,还掌握了三千禁军兵权,你不是应该满意了吗?你为什么不醒过来,笑着看他如今多么有出息,而我却依然被弃置在尘埃中,永无出头之日!?”
也不知是不是被司马蕤的摇动触痛了伤口,潘岳的眼睫颤了颤,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这微弱的声音把司马蕤吓了一跳,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慌忙松开了手。
“檀奴叔叔,你知道我对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吗?”见潘岳再没有动静,似乎又陷入黑沉沉的昏睡中,司马蕤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激愤,缓缓说道,“那是山奴举行百日宴的那天,王府里来了那么多客人,比逢年过节还要热闹。我那时候才三岁,却被母亲禁锢在我们居住的后院中,告诫我不要出去惹父王和王妃心烦。可是三岁的孩子哪里懂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存在,瞅了个空子就跑了出去,满心以为自己会和弟弟山奴一样,得到客人们的夸奖,还有各种各样的礼物。”
“我跑到了举行宴会的大厅,想去摸弟弟小小白白的手,却被王妃一巴掌挥开。我委屈地看着父王,希望他为我做主,他却只是不耐烦地看我一眼,随手递给我一块糖,叫人带我回母亲的后院去。我一边哭一边把糖塞进嘴里,竟觉得那糖不是甜的,而是苦的,直到如今,嘴里都还满是那糖带来的苦味。”司马蕤的语声有些哽咽,他深深呼吸了两下,接着说下去,“或许是府中往来人太多,我不知怎么的就和送我的仆人走丢了。我一个人站在花园的围墙下,害怕得放声大哭,感觉自己被世上所有人抛弃了,直到有一个人走过来,温柔地牵住了我的手。”